十多年来,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别人的父亲,他真正的女儿美丽、成熟、温和,神态宁静,有良好的教养,跟我截然不同。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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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可为我做着介绍:“这是我弟弟,许子东,他是一名内科医生。”她介绍我,“她是我在电话中提到的小妹妹,何慈航。”
许子东是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戴着细黑框眼镜,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不同于许可丈夫那种一看可知的英俊,许子东的长相、衣着都不算打眼,但五官俊秀,文质彬彬,有着标准专业人士的睿智气质。我暗暗喝彩,这一家人至少从外在来看,各有各的出色之处。
他比许可冷淡得多,草草与我点头,显然完全不赞同他姐姐的计划,但又拗不过她。他带我们去一个医学院的实验室,安排我先取了血液样本。我出来后,他看着我:“何小姐,我不知道我姐姐是怎么说服你的,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这里只是具有基因鉴定能力的实验室,不能做司法鉴定,出来的结果并不具法律效力。”
我笑:“你不必担心凭空多出一个妹妹扯不清干系,我习惯是我家里唯一的小孩,并不像令姐那样喜欢到处认亲。”
我说话这么刻薄,他不仅没有反驳,脸居然还微微一红,看上去颇有些尴尬。唉,他们姐弟俩都如此皮薄,想来很少跟我这样讲话直接的人打交道。
周锐坚持要跟我同来,他一直等在外面,见我们出来,马上拖我到一边:“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哭笑不得:“你才有病。”
“好端端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大知道我在干什么。许可确信我爸爸是她父亲,并想证实这一点,而我呢?我心里的寒意越来越浓。
周锐握住我的手:“是不是着凉了?手这么冷。”
我摇头:“我们出去玩吧。逛街,泡吧,看电影。”
他闻言大喜,马上把别的事抛开。我跟许可告别,她诧异:“你们两个人生地不熟,想玩什么,我陪你们好了。”
许子东讪笑:“姐,他们这年龄,不需要保姆跟着。”
许可仍旧不放心,把她家地址和电话写给我:“晚上住我那里比较安全,地方足够大。”等我们走出几步,她仍追上来叮嘱,“时间多晚都一定要回来啊。”
省城当然远远繁华热闹过我们那个乏味的小镇。
算起来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学期,但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我带着心事入学,没心情像同学那样迫不及待去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更多是待在宿舍里发呆,逛的地方十分有限。但周锐常来省城,算得上熟门熟路了。
没找到好看的电影,我们先去溜冰,然后吃饭,打电动游戏,再找一家酒吧坐下。我头一次进这种地方,看什么都新鲜,只能让周锐替我点酒水。他给我要的是一种甜酒,我拿过来喝了一口,感觉并没有爸爸酿的梅子酒来得好喝。不过我也根本不在乎口味,没一会儿就喝了大半杯。
“喂喂,你不是存心想快快把自己灌醉好来占我便宜吧,我告诉你,我这人很有底线,反对酒后乱性的。”
我笑,伸手捏他的脸:“我要占你便宜还用得着拿酒壮胆?”
他也忍不住笑,打掉我的手:“别闹别闹,再闹我可当真了。记不记得那一次——”
我瞪得他住口。
他说的那一次,确实是在酒后。他去英国的前夜,我们买了啤酒,去他爸的废弃厂房聊天道别,喝了两瓶之后,他有点酒意,突然伸手抱我,嬉皮笑脸问我有没有试过接吻的味道,我摇头。“从来没有男生追求你吧,我来拯救你好了。”他开玩笑一般凑近,嘴唇贴上我的唇。柔软,温暖,带着酒的味道,灼热,陌生,不讨厌,奇特……厂房空旷,热热的晚风从高处的破玻璃窗刮过,我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喝下去的啤酒,还是身体接触带来的陌生反应。他似乎要进一步,我推开了他,两个皮厚的人都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再看对方。那是我们最接近暧昧的一次。不过等他在英国安顿下来,上线与我聊天,我们便心照不宣再也没提起。
此刻酒吧里倒是流动着一种说不出来名目的气氛,各色声息蠢动,不乏打扮时髦光鲜的女孩子烟视媚行而过,我问周锐:“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土?”
他看看我,坦白讲:“要我说实话吗?”
我泄气地挥手:“不必了,早有省城女孩子说我是标准小镇少女模板,不似纯粹农村来的那样土得纯朴可爱,从打扮到发型无一不散发半土不洋气息,再一作,就更让人厌烦了。”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自尊心受挫不肯去上课啊?”
我怔一下,笑得伏到桌上:“我要敏感成这样,一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倒也是。谁这么刻薄啊,是你同学?”
“赵守恪的女朋友。”
“啧啧,他一个书呆子居然找这么恶毒的女朋友。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喷回去的,一定精彩。”
让他失望了,我当时实在是心不在焉,又意识到她是在为赵守恪来管我不去上课的事吃飞醋,并没反讽回去,倒是跟我在一起的同学,另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子跳起来发作了,她们吵作一团,我却只管躺着望天发呆。
“明天我带你去剪头发买衣服,包你脱胎换骨。哎,你怎么了?”
我只是不知不觉哭了而已。不知为什么,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先只是流眼泪,然后开始抽泣,止也止不住,周锐没有办法,只得拖着我出了酒吧。
“你这酒品,以后再不敢带你喝酒了。”
冷风吹得我面颊冰凉,我用衣袖抹着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泪水,嘟哝着:“真没意思,小时候老看张爷爷喝酒后拍手唱歌,high(兴奋)到不行,还以为喝醉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
“你不像你家那位和尚爷爷,倒像我们家三大爷,他老人家一喝多就是悲从中来,大哭大闹,无比伤心,历数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不住他,排第一位的总是我爸,按他的说法,我爸是富了就得意忘形忘恩负义的典型。”
“他对你爸有什么恩?”
他挠头:“大概就是很久以前我爷爷非常败家,弄得一度揭不开锅,我爸去他家混过饭。”
我蹲下来哈哈大笑:“原来你家有混饭吃的传统。”
“不止,还有败家的传统呢。我那个爸爸,指不定哪天又会把钱折腾光。喂,你又哭又笑是要闹哪样啊?”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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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锐把我送到许可家里,但他不肯住下:“我去小区对面的酒店很方便。”
许可扶住我,把我带到客房,交代哪边是客卫,不如先去洗个澡再睡觉。
我进了卫生间,里面设施齐全,深蓝色瓷砖地面配白色墙面,淋浴间前铺着雪白的地巾,架上放了大叠的厚实白色毛巾,门后挂着浴衣,面盆上方是成套的洗浴护肤用品,到处一尘不染。我只得赞叹她的生活品质完全在我这个“小镇少女”的想象之外。
洗过澡后,热气蒸熏,我越发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回房,倒头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来,我茫然看着陌生的房间,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我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得裹了浴袍去卫生间洗漱。
从卫生间出来,我迎面碰上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一下呆住,才意识到这个家还有个男主人。他微微一笑:“你好,慈航,我们见过面。我是许可的先生,孙亚欧。”
“许姐姐呢?”
“她去公司处理一点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明明昨天脱在房间里的。”
他嘴角那个笑意加浓:“你昨晚从卫生间出来,进的是我们的主卧,客房是右边那间,衣服应该是许可帮你洗了,已经烘干放在主卧卫生间里。”
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发烫,慌忙跑回卧室,穿过一个衣帽间,里面又有一个卫生间,我的全套衣服果然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我火速穿好衣服,却实在没脸出去,靠在床上绞着手指想要怎样才能不这么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敲门叫我:“慈航,请出来吃早餐。”
“我不饿。”
“许可准备好的,临走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吃下去。”
碰上如此礼数周全的主人,我没奈何,只得出去。他笑道:“其实我才应该是比较尴尬的那个,我昨天应酬喝了点酒,回来得比较晚,打算直接进房上床的,幸好许可跑出来及时拖住了我,不然……”
我强作镇定地打断他:“你不用上班吗?”
“我今天出差,十一点的飞机,”他抬腕看看手表,“所以你只须再忍二十分钟,我就出门了。”
他这么若无其事,完全拿我当无性别动物看待,我再扭捏下去,未免更显小家子气,只得苦笑一下,坐下吃早餐,是全麦面包、果酱、牛奶。他回客厅继续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着文件。
我心神不定地吃着早点,突然问他:“你对你太太做的这件事怎么看?”
他反问:“你是指她执意寻亲?”
“你不介意她认回一个奇怪的父亲、一个奇怪的妹妹吗?她弟弟可是很警惕。”
他笑着摇头:“对我来说,不管她父亲是谁,她都还是她。至于奇怪的亲戚,坦白讲,我家也有不少,我早学会了不介意这件事。”
我也笑:“我真是自取其辱。”
“慈航,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除了喝醉酒后记不清方位,目前来看,你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可对于想弄清自己身世这件事十分执着,你能配合她,确实是个善良的举动。”
我耸耸肩:“我总以为到她这个年龄,一切都应该看开看淡了。”
他的薄唇挂上一个好笑的表情,我有一瞬间屏住呼吸:唉,我只是倚小卖小,可是青春在成熟的美面前多少苍白,他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我忘了十八岁的孩子与我们大概已经隔了无数条代沟。不幸的是,我们还没到看淡一切的时候,不一定有足够智慧看开所有的事。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甚至更加在意。再加上许可这个人,”他略微思索,“她凡事求完美,不肯容忍自己的生活出现不明不白的地方。请理解她。”
“我尽量。”
等孙亚欧到时间拎行李箱走后,我在这所房子里闲荡子一下,满足自己的窥视欲。
这个位于高层的公寓宽大、通透,装修简洁而有格调,家具陈设处处透着主人的品位。
我昨晚误入的那间主卧,面积颇大,除带了衣帽间与浴室,还连接一个小小的弧形阳台,墙壁刷成米白色,宽大的床上铺着花色复杂的百衲被,床尾有一个软榻,白色的梳妆台台面上干净清爽,什么也没放,床头柜上搁着一本厚厚的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管理学方面的著作。
原本安排我住的客卧内全套深蓝色的床上用品,没有多余的装饰,看上去比较阳刚。
书房有一面墙的书柜,置物架上放着各色镶框照片,我拿起其中一个,是许可、许子东与一对中年男女的合影,我猜应该是他们的父母亲,那中年男人眉目严肃,略微发胖,是平常长相,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当妈妈的则侧身坐着,身姿笔直,头发烫成微卷,嘴角微带笑意,眉目端正,看得出年轻时必定是漂亮的。每个女孩子都想要这样一个看上去得体高雅的母亲吧。她跟我爸爸当年是什么关系?我无法想象下去。
“我长得还是有点像我妈妈的,对吗?”
许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书房门口,我放下照片,有些讪讪:“嗯,眼睛很像。”
“我很想念她,慈航。”
那是自然。
“说来奇怪,她在世的时候,跟我并不亲密。她不是那种会抱着你亲、给你唱歌讲故事的妈妈,我们之间很少谈心。”她侧头,仿佛神驰于某段回忆之中,“她一切讲求合理,从来不发脾气,对待我和我弟弟,不像是一个母亲,而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长者。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来一点真实的情绪反应,现在再一想,她在我的身世这个问题上都撒了谎,还能有什么真实的一面给我看。”
“我不知道真实的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顿时歉然:“对不起,慈航,我不该谈论这个。”
“没什么,我并不敏感,不为这事难过。嗯,我在你家随便乱转,请别介意。”
“没关系。那天我在你家盯着你爷爷的照片看,也想找到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失笑:“你要像他就麻烦了,绝对不可能有现在这么美。”
“我并不在乎皮相美。”
“那是因为你一直拥有皮相美,”我有点不耐烦,“许姐姐,你要长成我这样,就不会说这话了。”
“我没觉得你不好看啊。你长得很特别。”
“你去做下调查,看女生要‘长得特别’,还是‘长得特别美’。”
她被逗乐了:“不,我不必调查,你有特别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相信我。”
我知道我从小就是比较另类的那种人,当然客气一点的说法就是特别,不过我不想再谈这个:“这是在哪里拍的?”
我拿起这张照片,他们夫妻穿着潜水服,在浅滩相拥而立,四周海水清澈碧蓝如玉,斑斓的小鱼在他们身边游动。
“那是塞班岛,前年假期去的。”
“这儿呢?”
“这是新西兰的皇后镇,我们自驾到那里待了两天。”
其他照片都是在不同地点旅游拍摄的,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们没有孩子,不必储蓄教育费用,所以可以在玩的方面投入多一点。”
“更坚定了我以后不要孩子的决心。”
“啊,我没想这样影响你。其实有孩子也能带来不同的人生乐趣……”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响,像我这么自私的人,肯定不适合当母亲的。”
她苦笑,突然说:“对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从你家私自拿走了这个。”
她指的是书柜内一个裱好的镜框,我凑近点一看,里面是熟悉的工笔小楷字迹: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忍不住笑:“哎,许姐姐,你口气这么严重,吓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练字随手写的一张纸吗?他又不是书法家,字又不值钱,一向随手写随手扔的。”
“我头一次这么不告自取,实在是看了之后感触很多,忍不住拿了回来。”
“我爸说过,佛家偈语爱打机锋,你想得越多,越觉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会添烦恼。许姐姐,我去跟周锐碰面出去玩,晚饭不回来吃。”
她叮嘱我注意安全,不要回来得太晚,俨然一个母亲。我随口答应,一边却想,她与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相隔何止代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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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空气里总有一点消毒水气息之外,医学院看起来与一般大学无异。我不知道坐在实验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忐忑不安,强作镇定。
许子东终于将结果拿出来,递给许可,她看过之后面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对不起,慈航,我弄错了。”
我没有吭声。
她喃喃地说:“可是,这怎么可能?那个时候妈妈明明是和他……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许子东扶住她:“姐,不要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我们始终是姐弟。”
她痛苦地摇头:“你不明白,子东。”
我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认一个父亲?”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补充道:“明摆着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优越,有丈夫、弟弟,还有小姨,这么多亲人还不够吗?何必非要去认一个潦倒的陌生人当父亲。”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来自哪里。”
我顿时无话可说。
“一想到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就觉得绝望。”她摇摇头,努力镇定心神,不肯失态,“不好意思,慈航,谢谢你肯来省城,至少我可以断一个痴念,再不会去打搅你们了。”
这似乎是我要的结果,我本该大大地松一口气,可是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何慈航,你简直自私得可耻。
我挨不过这个自我谴责,惨淡地笑:“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许姐姐,你仍旧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儿。今天的检测只证实了一件事,我确实是他捡来的。”
许家姐弟震惊地看着我,我摊一摊手:“他一直否认,我也情愿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骗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样,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对。陪你来做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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