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