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让孔映为一锅米饭等上半个小时,还不如让她多看半个小时医学期刊。
热好了饭菜,两人在餐桌前坐定,温沉开了一罐啤酒,推到孔映面前:“喏,特意帮你买的,你最爱的牌子,在美国喝不到吧?”
“哦,我以前喜欢喝这个吗?”
“是啊,你忘啦?前年的时候吧,我们外科出去聚餐,你第一次喝这个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温沉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他知道孔映失忆,一年前她出车祸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只不过他不曾想到,孔映连这样简单的事都记不得了。
“还没有完全恢复吗?”温沉试探地问。
“嗯,还要段时间吧。”孔映耸耸肩,看起来不是很介意的样子。
早前在医院大家忙成一团的时候温沉还没怎么察觉,此时面对面坐着,他才发现,孔映比一年前瘦了许多,也不如从前那般生气勃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温沉忙着给孔映夹菜,他自然是心疼她的,工作强度那么大,又吃不好,如今又忍受着失忆的痛苦,怕是睡得也不踏实。他要是知道她一周前就回国了,早就来登门了。
温沉将视线落在她在进食时有些下垂的眼:“你这一年,怎么样?”
“挺好。”
“可我看你瘦了不少。”
“我这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
“我听说……”
“温沉,咱们能换个别的话题吗?”
孔映打断了温沉的话。
其实她不介意温沉问她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介意将Sarah对她的诊断和盘托出,她唯一不想的,是在说了这些之后,被别人当作怪物。
温沉知道她有自己的理由,便不再追问。
两人默默无语地吃完了这顿饭。
温沉收拾桌子的空当,料理台上的一板药片落入了他的眼中,他拿在手里一看,竟是舍曲林,抗抑郁药的一种。
温沉心中一紧,沉声道:“你怎么在吃这个?”
正窝在沙发上看书的孔映闻声抬头,看见他手中的药,不禁为自己的粗心懊恼,早知道吃了药就该马上放回抽屉的,现在被温沉看到,又少不了一番解释。
“你得了抑郁症?”温沉见她不答,追问道。
“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
“是啊。”孔映把注意力放回书上,读了两段才继续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在美国待的那一年,几乎全耗在康复院里了,所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以为……你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是不记得了,可笑吗?明明不记得了,却因为这段不存在的记忆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我做评估和诊断,费尽心机把我定义在一个学术病称下,我还能怎么样呢?”
温沉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孔映放下书走过来,从温沉手里拿回药,语调异常平稳:“喝酒吗?”
两人端着剩下的啤酒走上露台,NOSA公寓是全棕榈市为数不多的几栋能同时观赏到海景夜景两貌的建筑,景色堪称壮丽如画。两年前孔映从美国回来,就拒绝了父母要她回家里住的请求,自己买下了这里。
天已经黑了,海岸线模糊绰绰,海天一色下,清风徐徐而来。
孔映张开五指去感受着这虚无的满胀感,风儿钻进她的一个毛孔,又从另一个毛孔离开,带走了些许白日的污浊。
温沉偏头去看她,孔映侧颜的玲珑轮廓中,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美感。而她的皮肤又极白,在月色的照耀下几乎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美,一如从前。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这个露台。”孔映突然说。
这栋楼是一层两户的设计,孔映住在顶楼,她和邻居家的阳台虽然不连在一起,但挨得很近,腿够长的人,一翻就能进来。
这种有违安全感的设计,是她唯一不喜欢的地方。
“隔壁那一家三口,我记得还蛮好相处的吧?”
“物业说那家人一个月前移民新西兰了,房子早前已经转手,只不过新业主好像最近才搬进来。”
“那你和这个新业主的阳台风格还挺像的。”温沉打趣。
按理说人们都喜欢在阳台上种些花花草草增加点生活情趣,再不济也稍微装饰一下添些烟火气,可孔映的露台和她邻居的一样,除了一张躺椅外什么也没有。
只不过,孔映认得隔壁那张躺椅的牌子——马克?纽森的设计作品,价格相当不菲。
一张椅子从侧面反映了关于她的这个新邻居的两个事实,一个是多金,一个是有品。
孔映和温沉聊了一会儿,后者给她推荐了一位姓梁的医生,据说是棕榈市数一数二的心理医生。
孔映没放在心上,过去的一年里,形形色色的心理医生她见过太多,每一个都在试图寻找她的病因,企图帮她变回以前的“孔映”,却没人意识到现在的她,或许是个合理的存在。
天已经彻底黑了,像被人泼了浓墨,唯剩一角白月光,让人感到安慰。
温沉接了个医院的电话,有个住院病人主动脉瘤破裂,危在旦夕,召他回去做紧急手术。
于是温沉留下几罐还未开封的啤酒,匆匆走了。
虽说是夏夜,但夜里温度到底是低了下来。这大概是棕榈市和旧金山最像的地方,无论白日多温暖,一旦太阳隐去,就只剩下毫不留情的凛冽了。
孔映回到衣帽间取了件衣服,往回走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这很奇怪,她的号码是这次回国后重新申请的,暂时还没有太多人知道。
“孔医生。”电话那头传来相当有磁性的声音,声调很低,再有辨识度不过。
孔映这才想起来,是白天吃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号码留给了姜廷东。
“哦,姜先生你好。”
孔映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姜廷东的确很有吸引力,也是她欣赏的类型。但是这么多年来她接触的患者形形色色,倒也学会些看人的本领,姜廷东是那种把将自己的心保护得滴水不漏的人。所以,她以为他不会打来的。
至少,不会这么快打来。
“这么晚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我睡得比较晚,你有什么事吗?”孔映用肩膀顶着手机,将外套披上,往露台的方向走。
“我晚上去宝和看过颜晰,听护士说你找过他的经纪人。”
药检报告出来之后,孔映的确试图向郑浩舜了解些当时的情况,不过她并没有见到人。
“是有这回事,他明天会来医院吗?我有点事想问他。”
“颜晰住院,工作上有许多事需要处理,他被社长派去善后了,估计这些天都会很忙。颜晰的父母已经赶到了,如果你有急事,我可以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你。”
孔映不确定两位老人家承不承受得住她这个猜想。
“不用了,再说吧,我目前还只是猜测。”
“猜测?”
“颜晰血液里的降压药浓度很高,我有点在意。”孔映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露台的门,“不过我也只是猜测,不能确定降压药和他跌落有关。”
姜廷东正听着孔映讲话,却感到她的声音在耳边越发变得真实起来,几乎不像是从听筒里传来的。他下意识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隔壁的阳台上,竟然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恰巧孔映这时候也转过头来,看到姜廷东的脸,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笑容。
原来,她这个多金又有品的神秘邻居,她早已见过了。
而看到她回眸一笑的姜廷东,突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处,塌陷了。
“喝吗?”孔映摇了摇手中的啤酒。
还不等姜廷东回答,一罐啤酒就飞了过来,他伸手接住,又准又稳。
姜廷东搬来这里的时候,以为隔壁没人住的,因为签过户协议的时候,房产经纪就跟他说,隔壁屋主出国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孔映的公寓空置了一年是真,她的领地意识向来很强,非常排斥陌生人进家门,所以宁可空着也不愿意租出去。
姜廷东喝了一口啤酒,上下颤动的喉结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所以,颜晰的事,你怎么看?”
“据我所知他一直很健康,并没有理由吃降压药。”
姜廷东的话从侧面证实了颜晰并不是自主服用可乐定的猜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期间姜廷东回房去接了个电话,等他再回到阳台的时候,孔映竟裹着外套在躺椅上睡着了。
说是外套,也不过是件薄薄的羊绒衫,棕榈的夜晚这样凉,睡在这里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孔映也不是故意要睡在这里的,她今天实在有点累,第一天回来上班就做了大手术,下午又是满满的门诊。一个星期之前,她自己也还是个病人呢。
“孔医生,孔医生。”姜廷东叫了两声,想提醒她不要着凉,但孔映睡得很沉,一点回应都没有。
姜廷东看着她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熟的样子,只得转身回去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洗完澡的姜廷东放心不下,出来确认,孔映果然还睡在那里。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她再这样睡下去怕是会生病。
姜廷东尝试打她的手机,隔着阳台他能看到孔映的手机屏幕在她怀里亮了起来,只可惜……静了音。
姜廷东摇了摇头,回到卧室打算休息,可人刚躺下,手机就推送进来一条气象信息,提示凌晨有中到大雨。
他纠结半晌,无奈起身,打开客厅的灯,重新拉开了通往露台的门。
姜廷东没想过,他这辈子还会做翻露台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
孔映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胸口一起一伏。
姜廷东知道做医生的辛苦,所以并没有叫醒她,只是将熟睡的她轻轻抱进了屋内,将她安置在了沙发上。
做完这些,他又把搭在扶手上的毯子拿来给她盖。
结果就在掖毯子角的时候,孔映醒了。
孔映在美国的时候,曾师从一名泰国教练练过多年泰拳。几秒钟前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只感到有人对她上下其手,出于自我保护,她下意识地就是一拳挥过去。
可惜,她碰上的是常年练综合格斗的姜廷东。
姜廷东看见挥过来的拳头,顺势一躲,身体比头脑先做出反应,左手抓住孔映的手向她背后扳去,右手对着她的肩膀狠狠一按。
只听咔嚓一声,孔映的惨叫随之而来,几乎掀翻屋顶。
姜廷东这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放开了手。
可惜为时已晚。
孔映的肩膀,已经顺利脱臼了。
坐在急诊室里的孔映快要气疯了。
姜廷东有些无措地在她床边坐着,二十分钟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接待孔映的急诊科医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见到姜廷东的时候已经花痴了好一阵,这会儿又亲自来送X光片,问姜廷东:“你的复位做得好完美啊,比很多骨科医生做得都好,是受过专业训练吗?”
姜廷东看向面色不佳的孔映。
复位是孔映在家自己做的,疼得她连嘴唇都咬破了。
孔映懒得听小医生迷妹一样的搭讪,脚一蹬地,直接走了。
小医生一看姜廷东也要跟着走,赶忙拉住他:“你跟你女朋友讲,那条三角巾一定要戴满三周。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过度使用肩关节,不然会拖长病程的。还有,要定期来复查,如果恢复不好,转成习惯性脱位的话,可就不好办了。”
“知道了,谢谢。”说罢,姜廷东就急匆匆地去追孔映了。
“谁呀?好帅啊!”另一个医生见姜廷东走了,凑过来八卦。
小医生望着姜廷东的背影叹气:“就是啊,帅成这样简直太犯规了。唉,可惜有女朋友了。俊男配美女,可没我们普通人什么事了。”
姜廷东缴了费,大步追上了孔映,后者看着自己被三角绷带吊起来的手臂,都不知道该从哪件事气起了。
是气这个人以“凌晨降雨”为由半夜翻阳台进了家门?
是气被这个人以“盖毯子”为由偷吃豆腐?
还是气被这个人以“下意识回击”为由掰脱了她的肩膀?
“你知道这下我将近一个月不能做手术吗?”
虽说她才回来上班,还暂时没有手术预约,可把一个骨外科医生搞到肩膀脱臼,这跟把一个歌手搞到失聪失声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但我会负责的。”姜廷东道歉的态度倒是意外地诚恳。
“你怎么负责?帮我做手术吗?”
“真的很抱歉。”
一向强硬冷漠的姜廷东今天的态度如此之软,让孔映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她看着因为找急忙慌出门送自己上医院,脚上还穿着拖鞋的姜廷东,实在没法发火,只好没好气地嚷了一句:“行了,先回去吧。”
两人上了车,车开出去了一会儿,孔映都没吭一声,姜廷东问:“还疼吗?”
刚才孔映在家给自己复位的时候,姜廷东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急得把指节都捏白了。
孔映没有回答,姜廷东侧头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睡了。
她本就累了一天,又这么折腾了大半宿,不困才怪了。
姜廷东把车停到路边,俯身过去帮她降低座椅靠背,结果刚摸到按钮,孔映的头就滑到了他肩上。
姜廷东叹了口气,他托住孔映的头,然后慢慢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样孔映的头就可以稳稳当当地靠在他的肩上了。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望着车外如游动的鱼一般的路灯,姜廷东叹了口气。
这不是他的计划。
他的计划是要远远避开她的。
可她似乎,要越走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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