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岁,面白皮净,却显得瘦削,衣着明显上档次,一身锦衣专门做了收口,方便舞刀弄枪,腰间也的确配着一把刀鞘装饰华丽但刀柄古朴的长刀,再戴着崭新的武士小冠,踢着裹了透气六合靴。
很显然,他在打扮上下了功夫。
不过,他最明显的特征却是那双眼睛,眼缝细长,却始终努力睁大,而且不停的四下转动来看,与保持固定的身躯、毫不动摇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让张行莫名想到了一个根本不怎么相像的人——刘黑榥。
不过刘黑榥这厮喜怒形于色啊,而且审美也没到戴武士冠的地步,最多头上勒个带子。
“在下便是侯君束。”那人终于俯首下拜。“奉我主之命,来求见张首席,以期达成盟约,夹攻薛常雄,若能成功,则平分河间。”
张行不置可否,只是缓缓来问:“怎么平分?”
“我们幽州只要河间郡,其余郡县全都交予黜龙帮。”侯君束脱口而对。
周围人不少立即笑出了声。
且说,河北的州郡就是这么古怪,跟济水一带州郡大小相当、人口类似不同,河北那边州郡的差距却因为地理和人文历史因素而显得巨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小的,如张公慎跟侯君束所领的安乐郡,其实就是个联结河北跟北地的交通要道,两个县都是硬凑的,大的,如幽州、河间这种基本上算是总管州的州郡,幅员辽阔,一个抵得上寻常州郡三五个。
实际上,大魏治下,这两个地方本就有设有大营,各有总管,只不过幽州是常设,而河间是临时设置罢了。
那么回到眼下,薛常雄现在的地盘有多大呢?
答案很简单,一个河间郡,一个信都郡,半个博陵郡而已。而其中一个河间郡便抵得上三个信都,或者三个博陵了。
那罗术这种分法,尤其是黜龙帮实力明显更胜一筹的情况下,不免显得可笑。
“这是罗总管的意思,还是你侯将军的意思?”张行想了一想,问了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当然是我们总管的意思。”侯君束即刻做答,而且也觉得对方有些莫名其妙。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幽州北面都督、安乐郡太守、奋武将军、柳城公吗?”张行状若不解。“这般身份,明显是幽州重臣,如今又做了使者,显然是罗总管心腹,总应该有些临机决断之权吧?”
侯君束不由有些尴尬,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非所问:“既为使者,总要不辱使命。”
“那你的使命是什么?”张行继续正色来问。“难道不是为了达成两家盟约,合攻河间吗?现在我问你有没有临机决断之权,明显是对这个盟约条件不满意……”
侯君束闻言赶紧拱手笑对:“张首席若自有方略,尽管来说,我回去必将转达。”
张行含笑摇头不止。
侯君束愈发紧张不安。
这个时候,封常忽然上前一步,拱手来言:“候将军,我家首席的意思是说,你到底是做使者还是来做信使的?若只是个传话的信使,为何一定要求见我家首席?而且,若只是个信使,为何要你一位幽州重臣来做?这委实不合情理。”
侯君束终于支撑不住,一时面红耳赤。
“算了。”张行摆手以对。“从幽州……不对,从北地柳城那边过来到这济水,堪称千里迢迢,也算辛苦,不妨稍住几日再回去,只请罗总管再遣一位能做决断的心腹过来就好。”
侯君束似乎还想说话,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巡骑营头领张亮赶紧上前立在了此人与张行中间,并抬手示意,请他离开。周围随行巡骑也都拥了上来,直接按刀围住。
侯君束无可奈何,而且他委实有些发懵,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出使活动几句话就弄成这个样子?
不是你张首席刚刚说的吗?能少死人还是要少死人的。
稀里糊涂被赶走后,其人还能听到那张首席对沿途招待自己的张亮进行训斥……这就更让人难堪了。
“你怎么能随着他让他自行去拜会张头领?”张行面色确实不渝。
张亮一愣,醒悟过来,也是一时讪讪。
孰料,张行随即努嘴示意:“追上去,埋怨一下此人,顺便告诉张金树,让他想法子把张头领的家人接过来。”
张亮恍然,立即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张行方才来看张公慎:“公慎,没必要委曲求全的。”
“首席想多了。”张公慎连连摇头,却又正色来问。“首席难道是为了我的脸面才拒盟的吗?恕我直言,国家大事,若是因为我私人缘故而有些偏差,那反而让我惭愧。”
“何至于此?”张行连连摆手。“河北之事,一年内咱们都不会动刀兵,翻脸也好,结盟也罢,于此时而言只是敷衍哄骗北面两家的手段,公慎不必有负担。”
张公慎这才放下心来。
另一边,张亮追上侯君束,却是立即让周边巡骑回避,然后只与对方两人并马,这才低声埋怨:“侯将军,我看你是名家之后,又豪气过人,这才与你方便,结果你怎么是个被排挤出来的?复又连累到我身上?”
侯君束莫名其妙:“如何说什么排挤?”
“你若不是被排挤,怎么能出来做这活?”张亮冷笑一声。
“如果说出来做公事就是被排挤,你们那位谢总管未免日日被排挤了。”侯君束即刻反讽。“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外面?”
“何必自欺欺人,那是一回事吗?”张亮嗤之以鼻。“你也知道人家是总管?而且谢总管在外面,哪家不是奉若上宾?又何曾说话没人撑腰?你自是北地厮混,也该晓得,当日谢总管请来上万北地援军,救了我们全帮命数的事,这是何等功勋,还排挤?再加上还有位实际上是宰相的陈总管做后台,便是想排挤,谁排挤的动?”
侯君束这次并不驳斥,只是默默打马。
“你晓得刚刚我们首席呵斥我什么吗?”见此形状,张亮想了一想,却换了个方向。
“怎么讲?”果然,侯君束微微一振。
“他责我一不该轻易将你带到他跟前,二不该许你去自行拜会张公慎张头领。”张亮连连摇头。
“你也是个被排挤的。”侯君束冷笑。
“不是这个意思。”张亮再三摇头。“我觉得我们首席责备的对,你这次出使这般尴尬,随便换个脚力过来送封信就可以,而罗术之所以用你,不过是将你当做一个羞辱张头领的展示……哪里是真把你当个心腹使用?”
侯君束想到来时罗术叮嘱与刚刚那张首席与张公慎的对话反应,晓得这是实话,到底是不再吭声了。
而张亮眼见如此简单便动摇对方,更是精神一振,下定决心要在此人身上打开一个局面,捞个功劳。
大概是侯君束无功而返的几日后,充当使者的曹铭在东夷都城寿华府见到了传说中的王元德。
前者干脆是在临出发才知道,王元德是东夷王室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算是羽翼较为丰满的一位王室大将,而且素来与郦氏不睦……而晓得这个,便也晓得白三娘遣他来寻王元德是什么意思了。
东夷素来看重身份,得知是大魏齐王殿下来访,虽然晓得是亡国的亲王,而且的对大东胜国动过手的亲王,可王元德依旧没有任何架子,反而与对方并案落座,招待的也还算阔气,美酒佳肴,歌舞时鲜,比某些人的刻薄小气强太多了。
而酒过三巡,歌舞皆罢,王元德方才开口询问,委实修养过人:“齐王何至于此啊?”
“山穷水尽,求王将军收留。”曹铭拱手相对,也不知道是他临时想的,还是白有思叮嘱的说法。
王元德一时干笑:“据我所知,大魏还没有山穷水尽,东都和西都都还奉曹魏为正统,若齐王折返中原,说不得还有一个皇位……”
“有位子也不敢坐了。”曹铭喟然道。“坐了就是死路一条……大魏气数已尽,我能活命已然是至尊庇佑了……王将军,我不是来求什么良田美宅的,更不敢奢求什么权位,我虽因为当日强行唤起分山君坏了身体,但还有半个宗师的架子,哪里不能活?只求你给一句话,许我留下。”
王元德反而不解:“若是这般,齐王殿下尽管留下便是,何须我一句话?莫非是要我引见我们大东胜国国主?”
“不,不用引见国主,见了国主反而难堪。”曹铭恳切以对。“我只要王将军一句话……不瞒王将军,我之所以至此,是因为贵国大都督非得想把我扶到妖岛国主的位置,我心灰意冷,却又不堪其扰,恰好有人告诉我,整个大东胜国只有王将军能抵挡那位大都督,所以至此来求庇护。”
王元德联系起之前的一些事情,瞬间醒悟。
而这个时候,曹铭语调却又哀伤起来:“国破家亡,妻离子散,本想寻个清净之地了此残生,但大都督却不愿意放过我……而我思来想去,发觉这天下之大,竟然只有王将军这一处可以存身了……王将军,我不敢说这天下我最凄惨,但这天下可还有比我更孤立无援之人?”
说着,曹铭居然当场垂泪不止。
王元德眼见对方情真意切,也有些感慨,但他到底是个心怀大志的,想了一想,还是认真来做验证:“如此说来,之前白三娘的纠缠,也是为了妖岛?”
“他想要白三娘去协助我。”曹铭坦诚相告。“如此好在妖岛立足。”
“好大的谋划!”王元德点点头,复又摇头。“好坏的谋划!”
曹铭只是掩面擦泪:“我也不愿意,白三娘也不愿意,但大都督一意孤行,据说还到青帝观做了占卜,也是许他的。”
“占卜。”王元德似笑非笑。“若信占卜,不是不行,得青帝爷亲自来讲……否则,谁能心平?”
“那……王将军能不能留我在这里,然后给大都督去一封信,劝一劝呢?”曹铭面露期待。
“此事容易。”王元德倒是干脆。“一封信如何不能写?齐王且在我这里安坐便是。”
还是比某人大方干脆。
时间一晃数日,金鳌城外,营地已经整肃起来,并且几乎已经做了启程的部分准备,这一日,在巡查完营地之后,白有思同时等到了两个信使。
一个是城内钱唐派来的,乃是说大都督郦子期请她入城一叙。
另一个也是钱唐派来的,却是从登州快马转来的某人书信。
“让钱唐转告大都督,我这边收到夫君来信,正要阅读回复,就不去城里了,明日再见。”白有思掂了掂手里厚厚的信封,从容下令。
说完,直接转回到了自己的木屋内。然后,便就着海风与下午阳光,于桌前打开了那封信。
“我妻思思挚爱,见字如面。
此信发出之前,中原战事已悉平,两家各军尽散,阡陌之间,行人如织,稍复安泰之象。另,月娘与秦宝娘亲已至东郡,皆平安,勿忧。”
白有思随意扫过,目光停在月娘二字上面,想了一会,还是放下,继续看去。
“千金教主确信已至淮北,其人得金戈夫子提醒,决心重新立塔,委实可敬。只是,不知是否属我误会,我屡次延请相邀,或求拜访,他虽回复泰然,却始终不定,总觉得他有些回避之态……不过,如今时间充裕,再加上小周已经准备秋收前便启程过来,我总要送小周与他一见,请他治疗,届时便晓得原委了。”
白有思心中一叹,她如何不晓得,对方回此信时必然还没接到自己上一封回信,否则便该猜到,这千金教主之所以回避,怕是有她白三娘的缘故,所以想拖一拖。
只是不知道,这位教主跟自己到底有多大关系,又对此番事有几分知情了?
“除此之外,不晓得是不是之前一年过于紧绷,如今安泰下来,帮中反而有些人心不定,只是不易察觉罢了。
如谢鸣鹤,往来如常,但内里似乎有些厌倦疲惫之态;如陈斌、马围几人,干练依旧,也好像隐隐有些不安之心;还有一些领兵头领,晓得自己要被渐渐剥离兵权,行事也有颓唐起来。与此同时,窦立德用心功名,不愿停留;张世昭恨时光飞逝不复回,心中紧张;韩二郎、封常虽德行不一,却都是新人,自然想有所为,于是各自显得难承平安,坐立不定起来。
我细细来想,这其实是人之常情,四年纷争不断,人心疲敝,终得喘息之机,自然有些不知所措。其实非只是他们,便是我,虽有计划,却也有些行事杂乱起来,留在济水这边等个秋收,也都常常不安。
遑论他人?
故此,我与你写信同时,也开始与这些人私下写信,或是鼓励,或是安慰,或是装模作样寻求意见,以求人心妥当。
不过,对于李定,我倒是准备写信嘲讽于他。
须知道,这次议和,本是这厮一力主导,修养整备一年不动刀兵,也是他一力推动,可真到了偃旗息鼓之后,反而就数他最为不安,宛若猴子一般,竟是连老婆都等不回来,就直接回武安去做整备了。
竟没我有三分耐性。”
白有思思索片刻,便也想到,是不是也可以与王振、马平儿这些人,甚至更下面的人写信做安慰呢?黜龙帮主力在中原大胜,进入整备而已,便已经这般人心惶杂了,自己这里情况更差,却不晓得人心已经落到什么样子了。
正想着呢,再往下看,却又失笑。
“我这里人心长草,却不免想到,你那里恐怕更加艰苦。
不过,这两者肯定是截然不同的。
我这里是大局稳定下,许多人对个人前途在明确新局势下的不适应和不安,你那里却似乎会更计较于整体局势的发展情况,是对整体前途的迷茫与惶恐。
我人不在那里,不好与你做分析,但还是要提醒你,有时候纠结于特定的人,不如自己及早做出表率,明确方向。毕竟,你在那里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所有人其实都在看着你。”
白有思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也确实觉得,很多人有意无意,都在往自己这间小木屋来看。
是时候了。
“当然,这个建议的前提是你没有与至尊直接为敌,否则他们很容易动摇,这也是你面对的最大一个困难。
而这同时是我的尴尬之处,你那边的情形我不能及时知晓,所有鼓励都只似隔靴搔痒,所有策略都只如盲人引路,万般艰难都只能靠你一力劈开。
但如果不写信鼓励你,不帮你做分析,那便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思思,天下大乱,纷争不断,你不可能一直藏剑,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当日见你出剑扫荡,一击而定的样子。阡陌之间,花开叶绿,人世悲喜不断,我也想与你一同来看。
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白有思心中默念,久久没有放下手中书信。
一直到窗外有人来言:“白三娘也有这般儿女态吗?”
白有思面色不变,从容反问:“大都督不曾年轻过吗?”
郦子期不知在何处一声叹气:“如此说来,王元德信里说的是真的了,你不愿意去妖岛?”
“去妖岛?”白有思收起书信,蹙眉来问。“去妖岛做什么?此间数万士民,自我以下,不都盼着回家吗?大都督为何要我们去妖岛?”
郦子期许久没有吭声。
而白有思早已经走了出来,却是拎着长剑对着木屋前纷纷来看的下属下达了命令:“今晚之前告诉所有人,我们明日启程,走陆路,过落龙滩,回登州!”
郦子期负着手,立在门外窗边,一声不吭看着这一幕,只海风阵阵,越来越大,将他白发卷起。
“白三娘,海上尚安,可若不走,就要起风暴了。”终于,郦子期开口了,既是提醒,又是警告。
“我不会将这些人送到妖岛再做背井离乡。”白有思回过身来,抱着长剑与对方面对面相告。“我自己也不会将自己掷于什么命定之地!时代变了,大都督,不是几百年前靠真火占卜来定天意的时候了,当今之世,人心既天意。我们此举,是代天而为二,你若一意孤行,我等数万之众,虽拼却性命,也总能逃出去几个人,向天下昭告你这逆天之罪了!”
郦子期还未及言语,营地内却已经渐渐喧哗,乃至于沸腾起来,声势已然压过了海风。
很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要启程回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