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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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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繁忙01“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找我杨恒就行。”说话的人刚过三十岁,个头不高却很壮实。一头短短的板寸和粗黑的眉毛说明他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只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总是看着左上方,眼珠像是不会转,右手臂上则有一道伤痕,蜿蜒从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尔童穿上了刚刚发下的蓝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进厂的工人一起,听着这位气势十足的班长训话。他一直注视着班长工作服衣领上的那道红边,憧憬着将来自己的衣领上有两道或者三道。

    “我没什么好说的,规矩哪里都一样。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班长话确实很少:“跟我走。”

    尔童跟着队列,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水泥篮球场。素琴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位女干部面前,像尔童一样听着训话。她现在也穿上了宽大的蓝灰色工作服,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因为这家工厂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属加工厂,所以愿意来的女工很少,像素琴这样念过高中的年轻女工更是凤毛麟角。于是她马上被分到了质检部,尔童们制造出的产品,就会由素琴们来判断是否合格。

    那女干部啰嗦得很,素琴估计还要听一会。尔童只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长身后走进车间,一直上了四楼。经过安检之后,班长带着他们走到一大排机床前,大声道:“这就是我们0636a-6班。我们0636组现在正在给lg的一款手机做边键,我们班是最后一道工序。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货,就会直接装到手机上了。”说了这些之后,班长提高声音:“我这里没有懒鬼和废物,都给我好好干!”

    这位班长连口罩都不戴。尔童想。他当然是老老实实地戴着口罩。班长说完之后转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尔童大上五六岁的高瘦年轻人从两台机床间探出脑袋,接着便小跑了过来。班长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面前:“这是副班长明亮。线上主要是他在,你们听他指挥。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请了今天加五台机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上班前就准备好了,你们直接开机吧。我还要去找五班老吴,协调一下今天送毛坯过来的顺序。新来的你安排一下。”说完就把新员工的名册塞进一样不戴口罩的副班长手里。

    “老吴昨天还欠我们八千个毛坯。”副班长赶紧喊道:“恒哥,你催催。”

    班长挥了挥手表示了解,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这两位基层干部让尔童信心十足,因为他们年纪不大。如果能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当上副班长和班长,尔童觉得自己的梦想完全有可能成为现实。

    副班长拿着花名册,带着尔童他们走向空着的那半排机床,为每个人安排了一台。然后叫来四名技术员:“你们每人负责一个。老胡,你带两个。”

    那个叫老胡的技术员也只不过三十出头,却佝偻着腰,有些驼背,蜡黄的脸上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听到这样的安排,他马上不满地嘟哝着:“我都看了十六台机器了,再加两台,人都累死了。”

    尔童看着他领口的两道黄边,这黄边标志着老胡是个高级技术员,因为另外三名技术员的领口上都只有一道。

    第一步目标,就是为自己的领口也添上一道。尔童有些激动地想着。而副班长的话更是让他兴奋不已:“没办法啊,厂里实在太缺技术员了。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不是都要顶上嘛。我哪里不想你们每人只看十台机,我也轻松。好了好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再招技术员了。我安排两个机灵些的给你。”说着副班长就指着尔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们两个。”

    老胡默不作声,黑着脸打开了两台机床的电源,经过一阵复杂的操作之后,预热和试运行便准备完毕。接着老胡站到一台机床边,飞快地演示了一遍操作流程。他还没有放下气动螺丝刀,就有一位员工喊道:“老胡!我这模具要洗!”

    “来了!一上班就要洗。晚班那些狗娘养的。”老胡呻吟般地骂着,对尔童他们问道:“知道怎么做了吧?你们先自己试试。我有空再来教你们。”说完便转身跑向正满脸焦急地伸着脑袋,等待着他的那名工人。

    尔童深深吸一口气,回忆一遍刚才看到的流程,便抓起模具操作起来。钢制的模具一入手,他就发现这玩意比想象中重很多。看似比一块砖头大不了多少,却至少有四五公斤的分量,让他差点没抓稳掉在地上。

    他赶忙把模具小心翼翼地放好,抓起气动螺丝刀,却又看到模具上本有六个螺丝孔,却只准备了两枚螺丝。他有些迟疑,但老胡正在不远处的一台机床前蹲着,忙得不可开交。尔童只好看了看其他的工人。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大家都只锁了两枚螺丝。

    这也行吗?尔童满腹狐疑地打开模具,把金属坯在子模内侧的槽内装好,再把子模嵌入公模。锁紧两枚螺锁紧之后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机床的屏蔽门。

    打开空气阀。把模具在底台的槽上放稳。关闭空气阀。拉上屏蔽门。一连串动作之后尔童紧张地按下了机床前控制面板上的那颗绿色的开始运行按键。灰色的机床马上嗡地一声运转起来。

    好像没什么问题。尔童紧张地注视着机床的运行,感觉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因为他看到了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数据是主轴每分钟一万转,而加工一次模具的完整程序耗时三分零九秒。

    是技术员有意调慢速度的。但尔童马上发现,这还远远不够。他刚刚准备好第二套模具,主轴就已经停止运行,他完全没时间把加工好的边键摆在托盘上。

    嵌入子模的四条金属坯现在被切割成了二十颗边键,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要把它们一颗颗整齐地摆放在塑胶托盘上那些指甲盖大小的格子中,需要又快又准的动作。更不用说这些颗粒现在已经被抛光,又被混合着防锈油与润滑油的降温水淋过,全部变得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里掉了下去。

    尔童头昏脑涨地总算摆完一模,发现机床早已停止了运行。他慌慌张张地抓起准备好的模具,突然听见副班长的声音:“不用急。”

    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尔童身后,吓了他一跳,手里的模具差点掉了下来。虽然脸色平淡,但副班长眼神却带着满意。他拈起几颗尔童加工的产品看了看,慢慢点头:“这些应该合格,可以装机了。”

    尔童吞了口口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副班长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不用急,慢慢来。谁一开始都没那么快的。

    你只管按照流程来,别忙中出错就行。”

    “谢谢副班长。”尔童也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赶时间。新员工进厂,总得学一段。

    “叫我明哥。”副班长转身走向隔壁另一个新员工的机床。尔童听见他的声音:“你这毛坯装反了,没发现子模装不好,螺丝也锁不紧吗?——哎呀,刀具都被崩断了。老胡。”

    老胡小跑了过去,哭丧着脸抱怨道:“饶了我吧。这一大早的就去领刀,要被皮主管叼死了。”

    副班长说话总是那么慢吞吞的,却让人心情平静:“今天进厂的新员工误操作,皮主管不会叼你的。——好吧好吧,我去领。你先拿着备用刀去换。”

    老胡松了口气:“麻烦你了啊,亮仔。”

    副班长嗯了一声,便转身走向生产线尽头的办公室。

    尔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床后,不由得微笑了起来。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心无旁骛地操作机床。第一天接触新的工作总是伴随着新鲜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中午。

    02十二点整,下班铃声准时响起。无数蓝灰色的工人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然涌向安检出口。但这里总比火车站有秩序,尔童看到了一名试图插队的工人被保安抓到一边罚站,对他的惩罚是最后一个才能走。尔童很高兴,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争夺这种事。这么正规的管理,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尔童花了五分钟排队通过安检,然后又来到打卡机边。六台卡机也在保安的维持下排着长队。打完卡是十二点十分,最后他来到食堂,这里排的队伍更长。

    十二点二十三分,他终于站到了窗口前,看着白大褂干净笔挺的女人从消毒柜里拿出公用餐盘,为他打上一荤一素的饭菜,加上一根有两块小黑斑的香蕉。

    然后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费的西红柿鸡蛋汤,汤里甚至漂浮着成型的蛋花和指头大的西红柿块。最后他满足地插入两位工友之间坐了下来,看着丰盛的午餐满足地吸了口气。

    没想到这厂里伙食这么好。去年那厂,每天固定的菜单就是冬瓜,萝卜,茄子和南瓜,偶尔会加上一两块肥肉,汤也和洗碗水没什么不同。水果是什么?不存在的。

    红烧鱼块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尔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费了十五分钟。饭后他来到水泥篮球场边,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烟,打卡上班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一。当他通过安检,又去上了个厕所,回到机床前上班铃声正好响起。

    紧接着,尔童就做了一件让他挺后悔的事情。

    一上午过后,尔童的操作已经熟练了起来,现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后,机床还没有运行完毕,而且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他想着早些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便问老胡能不能把运行速度调到和其他人一样。

    老胡仍然不太高兴,但还是帮尔童调整了机床。不过工作效率的提升从来不是线性的,而是越来越慢,甚至会遇到瓶颈。直到下午快下班,尔童才勉强跟上了机床的速度,付出的代价是真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累的不行,但当然不能再让老胡把速度调慢,只能咬牙顶着。

    结果,晚饭他都累得没什么胃口。虽然土豆烧鸡里确实有五块鸡块,冬瓜虾米汤里也真的有五颗虾米。

    不该打肿脸充胖子的。尔童有气无力地抽完烟,摇摇晃晃地踏着夕阳走向车间,准备加班。加班在这个国家的工厂中是理所当然的,对这个国家的农民工来说也必不可少。如果没班加,他们就会群情激奋,或者扬长而去。就因为现在这工厂每天只加班两个小时,尔童爹那是相当不满。

    这恐怕是人类发展出工业以来,独一无二的奇怪现象。从历史到现代,东方到西方,工人从来都只会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劳而抗议,罢工,运动甚至革命。只有现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国家,农民工才会因为不加班或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烧。

    那些每周五天八小时工作的人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多劳多得。尔童当然不会深入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只知道上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八块二毛二,加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十二块三毛三。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没有,天经地义。所以虽然累,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走进车间,在机床前开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后冒出来,说了一句“这些不行。”便把尔童摆好的两托盘成品拿出来,倒进报废品筐里。

    冷汗顿时从尔童背上冒出来。

    但副班长还是轻声细语:“没事,你第一天上班,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们几个都还要三分钟一模。”他说着走到尔童身边,拿起模具看了看,转身喊道:“老胡,来把这台机器的模具洗一下。”

    老胡有气无力地拿着一只玻璃瓶走过来,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现在都快下班了,还给我找麻烦。”

    副班长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平静和缓,但这一次却带上了威严:“他是新来的,不懂,都做了两盘废品了。你忙没看到,所以我也没说啥。现在我看到了,就总不能留给晚班的,让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吱声。他看了尔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我去拿刷子。这东西你可别碰。”说完就慢吞吞地走开了。

    尔童好奇地盯着那瓶子,隐约能闻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长解释道:“那是专门清洗模具槽里堆积的金属屑的,腐蚀性很强。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尔童看到他手腕后一大片烧伤般的疤痕,扭曲而狰狞,难以卒睹:“就会这样。

    要是搞到嘴里什么的,还有生命危险。”

    想到自己也要当技术员,尔童没有退缩,而是紧张地问道:“那就这么随便放,胡大哥也没看到怎么保护,不是很危险吗。”

    副班长摇摇头:“真要按照标准流程来洗,就得穿防护服,找专门的清洗台两个小时都搞不定。这两个小时你机器就得停机。你损失不起,厂里更损失不起。”说着他转换了话题:“你的速度已经可以了,以后就不能光顾着快,做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两颗尔童做的废品:“你看,这毛边。”

    实在是非常明显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没发现,尔童羞惭不已。副班长丢下废品,耐心地说道:“现在质检部比我们还缺人。我们要自检,大概看看情况,明显不行的就别丢给她们了。”

    尔童想起素琴,惭愧中又带上了歉意。副班长显然注意到了,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现在技术员也没空仔细教你,不懂正常。厂里头一个星期也会随便你们折腾。下次注意就行。”

    说话间老胡已经拿着小刷子和签子走了过来,把玻璃瓶中气味浓烈的液体倒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钟之后,用刷子和签子把槽深处边角堆积的金属屑扫了出来,然后放回机床。主轴空转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却水冲洗干净。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丢在尔童面前:“行了。”

    尔童正要再度开始操作,便听到下班铃声。一直有气无力的老胡马上像活了过来一样,拿着玻璃瓶飞一般地跑了。尔童担心他会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后果不堪设想。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工人们又一次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冲向车间出口。

    尔童第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

    一出车间他就给素琴打了电话,但素琴没接。看来还没下班。尔童只得独自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发现昨天吵架的小哥两已经和好了,正一起亲亲热热地往外跑:“你去占位置,我去买水,买烟。”

    这附近并没有看到网吧。尔童确定这一点,因为昨夜他也试图找网吧。所以他赶紧给他们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是去网吧?”

    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尔童只好直接问道:“我没看到这附近有网吧啊。”

    “隆兴隆江猪脚饭楼上有个黑网吧!问猪脚饭的老板就知道了!”小兄弟说完,便一起飞快地跑掉了。

    尔童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打算现在去网吧,因为他实在累坏了。腰疼,胳膊疼,腿疼,左边膝关节尤其难受,像是被活生生拉开,往里面塞了一把玻璃渣,然后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还没回来,他也就不再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当他洗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薄薄的工作服却怎么也拧不干。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觉,使不上劲。

    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几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气动螺丝刀的结果。

    尔童看着自己奇怪地伸着的大拇指,后悔不该早早地让技术员把机床调回正常速度,赶得自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现在确实能勉强赶上机床的速度,但身体还没有来得及适应。上班的时候一直高度紧张,没有感觉,现在放松了下来,才觉得难受坏了。

    尔童叹着气,用左手试图把右手大拇指弯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阵剧痛就炸得他浑身汗毛直竖,脸上也瞬间迸出一大片冷汗。尔童完全没想到竟然这么痛,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这样把半干的衣服挂起来,然后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的手机有个未接来电。

    当然是素琴打来的。她随即发了个信息,告诉尔童自己八点半下的班,约尔童还是九点钟在厂门口见面。

    尔童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样,悄然出现在夜色中。但尔童马上发现,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时候上身微微前倾,而且像是在眯着眼睛寻找什么。直到尔童跑近她面前几步的时候,她才认出尔童,并且迎了上来。

    看到素琴之后,疲劳和疼痛一扫而空,尔童冲上前去,把素琴抱起来打了个转,放下来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姐!你的手?”

    素琴虽然不算柔滑细嫩,但修长白皙的十个指头有五个贴着创可贴。素琴不好意思地笑着:“哎呀,我看的货很多有毛边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

    尔童想起自己那两盘废品,心里有些自责。割伤素琴手的那些可恶的金属颗粒中会不会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轻轻摸着他的脸:“没事啦我已经做熟了,不会再割破了,这都是上午伤的。”

    那还好。尔童心里舒服了一点。但素琴噘着嘴,小声道:“就是眼睛到了晚上越来越难受。”

    尔童本就发现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现在近了再细看,果然和平时不一样。好看的眼睛现在半睁半闭,像是画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慵懒,在这夜色下似乎有些别样的娇媚,甚至说诱惑的意味,让尔童想起每次自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但尔童当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这样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姐,你眼睛怎么回事?”

    “一整天都开着很亮的灯,蓝不蓝紫不紫的看的东西又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反光厉害得要命。白天还好,刚才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来车间的时候差点看不见东西了。”素琴有些撒娇地扬起脸,把脸颊凑到尔童面前。尔童亲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道:“姐,要是这事这么伤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做了。”

    素琴有些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说要做也是你,说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个主意。我才不跟你折腾呢。你不是要在这厂做技术员?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会说好听的。”

    尔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梦想无论多么重要,都不能以最爱的姐的健康为代价。他还想说些什么,素琴已经抢着说了:“过几天就适应了。我们班长说,以后会发个专门的眼镜保护眼睛的。倒是你,怎么样?”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大拇指仍然无法弯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么样,就是站了一天,脚有点肿。过几天就适应了。”

    “嗯。”素琴笑了起来:“那你早些回去躺着吧,别乱走了。我也想回去眯一会眼睛。”

    尔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没力气再去和素琴做什么了。于是笑道:“姐,回去就休息,可别再玩手机了。”

    “知道。还玩手机呢,刚才你打电话来,我看了一眼屏幕就头昏,想吐。”

    素琴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好了,明儿再见吧,还是九点到这里。”

    “嗯。”尔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亲了亲她的小嘴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来。

    03两个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尔童适应得很快,因为他即使说不上特别聪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轻,对机械这些东西虽然远远算不上天赋,但多多少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接受得更快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标。

    人总是在并非仅仅为了自己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所以尔童格外专注。他的左边膝关节里的玻璃渣也在逐渐被磨圆,不再那么痛而是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酸,每夜尔童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有珠子在滚动,发出咯咯的响声。至于右手的大拇指,虽然偶尔还会失去知觉,无法弯曲,但只要不碰它就没事了。

    素琴也是一样。她的手被割伤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适应。

    最有新鲜感的一周之后,就到了月底。二十七号晚上,尔童正一边在机床前忙碌,一边想着明天放假该怎么过。很少回生产线上的班长带着副班长,突然一起出现在他们班那排机床的尽头,高声宣布道:“停机集合。”

    尔童有些吃惊,因为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但老员工马上欢呼起来。尔童只得关闭机床的电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们排好了队。他好奇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班长,意识到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确实是这样。班长一开口,就是最让工人们开心的事情:“你们上个月的工资,今天财务已经打到你们工资卡里了。明亮,把工资条发下去。”

    工人们嗡地一声,兴奋地交谈了起来。尔童这次当然还没有工资,但他一样为工友们开心不已。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日复一日的辛劳,为的就是每个月的这一刻。

    副班长笑眯眯的,把工资条逐一分发给工人。每个拿到工资条的工人都专注地看着,带着不一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兴,但也有不满,沮丧和生气,伴随着乱糟糟的讨论:“这厂好,从来不拖工资。”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发,安心。我以前那厂时不时就拖个三五天的,事倒没什么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烦的很。”

    “你有三千四吧。厉害啊。”

    “唉,我还不到三千。”

    “你怎么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猪肉的。有几次就没吃五块的,吃了十块的饭。”

    最让尔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尔童前两天刚刚在有余力观察工友们的时候,就感觉这人有些奇怪了。现在发了工资,他和几位工友的对话更是让他吃惊:“老黄,上个月你拿了五千吧。”

    “老黄拿五千不是小意思么。”

    “老黄,请我们喝瓶水不过分吧。”

    老黄有些苍白的脸上,皱纹都像是盛放的花,挠着花白的两鬓笑道:“才刚过五千行行,一会出去,想喝什么水你们自己拿哎,是啊,我家两丫头又开学了”

    招工的那年轻人没有吹牛,确实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除了老黄,班上还有一个拿了四千二的。无论尔童怎么算,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决心搞清楚这个秘密。这时另一位平时说话就有些结巴的工友,则在被其他人捉弄着,吸引了尔童的注意力。有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工人促狭地笑道:“老、老、老顾,发发、发了工资,去干、干啥。”

    另一位工友抢着用他的口气回答道:“嫖嫖嫖、嫖娼。”

    刚发了工资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气,结结巴巴地反击道:“老子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于是工人们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班长也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正色道:“好了啊,别捉弄老顾了,开玩笑开过头打起架来,别怪我扣你们工资。”接着他又宣布了另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时候小心安全。记得查工资到了没有,有问题及时和我讲。”

    虽然放假太多工人们会不满,但每半个月劳累之后休息一天还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静了下来,尔童也满面笑容,看着班长从副班长手里拿过一叠纸,翻了翻之后点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纪,你这个月不良品率越来越高,干啥去了。”

    那位工人紧张地回答道:“班长,开年以后我住的那房子楼下每天二十四小时施工,我睡不好,已经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个月绝对不会了。”

    班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刘,你老婆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再帮你请半个月假。”

    “不用了,已经出院了。谢谢杨哥。”

    班长嗯了一声,又点了几位工人的名字,予以关怀,批评或者表扬。特别是一位工友最让大家羡慕,班长说:“小秦这个月表现相当好,不但量排前三,良品率也是第一。我给你申请了三百块奖金,一会你直接去办公室找皮主管,拿现金。”

    “哎,哎,多谢杨哥。”那位工人兴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长还是不多废话,点头之后,便换了话题:“现在说说这一批来我们班的新员工。张大宝!”

    那位被点名了的工人赶紧答应一声。班长看着他,问道:“就你一个人达不了标了。厂里的规定是第一个星期量要达标,第二个星期质要达标。你有什么困难?”

    那工人缩着头,一时没敢答话。班长也不问他,而是转向副班长:“明亮,他怎么样?”

    副班长慢慢地回答道:“老实,不偷懒,做事细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性不好,学的太慢。”

    “肯干肯学就行。”班长马上道:“我杨恒不让老实人吃亏。明亮,我们再给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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