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赫都以兄长自称了,墨问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站直身子,再对司徒赫鞠躬行了个标准的大礼,以此来做答复。
司徒赫看着墨问弯下的身子,诚恳的态度,没再说什么,抬脚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手在袖中握着冰凉的银吊坠,看着曲廊前方无尽头的黑暗,他的脚步一下比一下更虚浮。
既然他与他心爱的姑娘永远成不了佳偶良配,那他就退后一步做她永不会失去的兄长。他曾在菩提树下驻足良久,想要法华寺最灵验的姻缘牌,他的傻姑娘却送了他平安符,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收下,不叫她有一丝为难。他生来家世显赫衣食无忧,竟独独没有得到爱情的福分,应是天意如此吧。
三日后,墨问一行回到盛京,来城郊迎接的人不在少数,迎向墨问的多是朝臣,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倒把相府的自家人挤在了外头,怎么看怎么奇怪。而来迎司徒赫的除了司徒家一派的朝臣,却不乏他的狐朋狗友,譬如不合时宜的黎戍黎狸兄妹。
墨问心思缜密,从简单的迎接仪式上便可以看出朝臣的态度,其中暗藏的亲疏关系,还有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种种待遇,甚至包括景元帝可能的动静。
好不容易等朝臣寒暄完了,墨问走出包围圈,看到他的父亲左相大人和他的四弟墨誉候在一旁,他上前去对他们轻点了点头,左相背着手,还维持着一副长辈一家之主的姿态,嗯了一声道:“回来就好。”
墨问冲他一笑,心里清楚,他这父亲巴不得他死在大西北,这会儿他回来了,定然让他喜忧参半。
墨问本未将墨誉放在心上,他的四弟这时却很不识趣地问了一句:“大哥平安归来可喜可贺,大嫂身子可康健?”
墨问顿时停下脚步望向他,他的个头比墨誉稍稍高出一点点,看过去时无形中竟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墨誉年轻,终究稚嫩些,被他这么一望,忙躲闪着眼睛解释道:“前些日子听说大嫂被突厥人俘虏,家中每个人都很担忧,尤其是木莲,所以我想讨个答复好让她安心养胎。”
墨问心下冷笑,都过了这些天了,西北的公文一早就送到了盛京,他的妻完好无损的消息谁不知道?这欲盖弥彰的小模样,让墨问真想把他四弟这张带笑的脑袋给拧下来!他真以为自个儿是什么了不得的小叔子呢,不稀罕笼统的消息,偏要询问细节,是让他把他嫂子的身子哪处被吻过,哪处被摸过,几时来的月事都通通告诉他?
倒是桂九伶俐,见墨问面色不善,忙笑嘻嘻答道:“四公子,婧公主好着呢,要不然陛下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西北啊,您让四少奶奶安心吧。”
墨问的目光扫过桂九,桂九仍旧笑嘻嘻的,身子却瑟缩了一下撇开头,主子不高兴了,他的妻连个名字都不肯让人提,太霸道了。
墨誉的心倒没有墨问想得那么复杂,他的思慕虽藏着掖着,却也是真心,听见桂九这话,他当下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墨问听罢更是烦躁,这世上怎么如此多没眼力劲儿的人?年轻并不是借口。
相对于墨问这边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司徒赫身边却相当热闹,他一下马车,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得最厉害的要数黎家兄妹。
黎戍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可怕,七月天凉了,他也不拿那风骚的折扇到处显摆了,结结巴巴地指着司徒赫的脸,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倒是黎狸泪眼朦胧地问:“赫将军,你伤得严重么?要不要紧?”
司徒赫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红衣的姑娘,个头比婧小白小,眼睛比婧小白大,脖子上挂着一块长命锁,每次远远瞥见都以为是婧小白,近了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这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心情,让司徒赫记忆尤深。他没回答,黎戍却拍了拍胸口,恢复了镇定,抖着手道:“小狐狸啊,你懂什么?赫将军这叫瑕不掩瑜,粗犷一点的男人更有男人味,懂么?”
说着,黎戍上前揽过司徒赫的肩膀,夸赞道:“赫将军,您这次挂彩挂得好啊!盛京的姑娘们心都碎了一半了,但是,仍旧不损您威武俊朗的气质,反正,爷是不会嫌弃你的,放心吧!”
司徒赫看着黎戍,凤目含笑,知他者黎戍。黎戍若不插科打诨,他心里难免会有疙瘩。他不需要关切的询问,他只需要接受。接受他受的伤,接受他残缺的面容,接受他所经力的一切痛苦或磨折。如他一样接受便好,本就没有办法改变。
待问完了婧小白的状况,黎戍便放下心来,忙让开路道:“赫,你得和婧驸马一同入宫面圣了,瞧那些王八蛋的嘴脸,当初巴不得你降了突厥人,这会儿见你活着回来个个谄媚得要死。你的命真大,我家老不死的恐怕要气个半死不活。”
天下间没有人如黎戍这般薄情又这般多情,他从不站在他爹那一边,却把司徒赫和婧小白当最好的发小真诚以待,他不论亲疏血缘,只论心里快活。
一行人一直陪着墨问和司徒赫入城门,却不能再继续送他们入宫了,黎戍坐在马上,目送司徒赫和墨问的马车远去,偏头对一旁的黎狸道:“小狐狸,大哥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司徒赫这家伙即便孤独终老,也不会与你成亲。你瞧瞧他现在那怂样,你看上他哪点了?他又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的?”
黎狸的大眼睛里湿湿的,倔强地反问道:“大哥不也喜欢赫将军么?为什么我不能喜欢?”
黎戍怒其不争地笑道:“小狐狸,你怎么能跟大哥比?大哥是这盛京城里大名鼎鼎的纨绔,谁都知道大哥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又好喝酒又爱到处拈花惹草结交狐朋狗友,大哥的名声早就破败不堪了,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无所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的,爹和二娘又宠你宠得厉害,你是黎家唯一干净的宝贝了,连大哥都舍不得让你受委屈,你说,你平白无故地为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操碎了心,你不是傻么?”
他敲了敲黎狸的脑袋:“大哥告诉你,这世上所有的瞎折腾都是自找的,那些人不值得同情,大哥从来不喜欢折腾,所以大哥活得自在!我真不明白了,那小子,司徒赫,你统共才见过他几面?第一次见面还大打出手,怎么就突然看上他了?”
黎戍越说,黎狸的眼泪掉得越凶,她揉着眼睛道:“我不知道……大哥每次在我面前提起婧公主,她做了好多我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所以我喜欢婧公主。大哥又每每提起赫将军,起初我没有想过会喜欢他,可是当我看到他喝得醉醺醺的,为了婧公主弄得遍身狼狈,我才知道大哥眼里那么厉害的赫将军,原来也不只是纨绔而已,他也只是个凡人,他有求而不得的爱情……”
“……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为情所困喝得醉醺醺的是他傻,你要找这样的男人,大哥带你去碧波阁对面的醉巷,那儿遍地的醉鬼随便你挑!要多少有多少!这他妈的能是喜欢么?!这是犯浑!”黎戍听得一头雾水,说话都结巴了。
“不是的,不是的……”黎狸越哭越厉害:“我不是犯浑……我那么喜欢婧公主,这回她去大西北救出了赫将军,百姓们都在夸她英勇,我也更加喜欢她。我知道,就算是赫将军,也应该更加喜欢她。所以,我就想,如果赫将军不能和婧公主在一起,那么,我就代替婧公主去喜欢他,婧公主不知道赫将军为了她有多难过,我却知道,我可以代替婧公主弥补他……”
“代替?”黎戍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他这个妹妹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竟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来,他将她拽到路边,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告诫道:“小狐狸,听大哥的劝,收起这样的念头,婧小白在司徒赫心里是什么位置,你永生无法企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任何人都插不进去,别说是你,就算是婧驸马也不行。你要做替身,做不成,更重要的是,还把自己给丢了!你要替代婧小白,你自己在哪儿呢?这不是爱情,这是盲目的执念,你赶紧回头!”
黎狸摇头,目光坚决:“不,我不会回头的,除了赫将军,我谁也不嫁!”
黎戍宛如听见了晴天霹雳一般,他不明白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多执迷不悟的傻瓜,他们每个人的下场都不会好,如今,又搭上了他的妹妹。他的视线落在黎狸胸前的长命锁上,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
司徒赫与墨问二人入宫面圣,景元帝对着司徒赫一阵嘘寒问暖后,嘱咐他好生休养身子,便让司徒皇后与他一同退下了。
墨问目送丈母娘和司徒赫一同离去,心道他的老丈人真是善解人意,知道丈母娘有话要单独对司徒赫说,竟也不计较地让他们叙旧。
景元帝让人在殿内备下了纸笔,墨问忖度着老丈人该是有话要问他,且这问话兴许相当高级。
果不其然,景元帝放下手中的朱笔,一双凌厉的眸子审视着墨问道:“婧驸马无论是此前的废除商人不得参加科举的禁令,还是后来的荆州征粮也都做得十分出彩,而此次西北之行更是让朕还有文武百官皆刮目相看哪!朕不得不感叹婧驸马着实深藏不露。”
墨问忙提笔写:“父皇谬赞,儿臣不过是想解父皇之忧,更是因为婧儿被困,儿臣一时急中生智凑巧而已。”
高贤将他写好的答复呈给景元帝。
“婧驸马太过谦虚了。”景元帝看罢,微笑起来,听不出言语中的喜怒。
墨问摸不准他的老丈人什么心思,是嫌弃他太过锋芒毕露,还是嫌恶他之前的刻意藏拙?是以,他小心翼翼地低垂着脑袋,并不敢贸然说话。
景元帝却走下了高台,踱步来到大殿中央,负手而立望着殿外道:“朕的国家幅员辽阔,朕的子嗣却寥寥无几,朕宠爱的孩子也为数不多……婧儿算是一个。当初她赌气要与你结为连理,朕其实并不同意,但又怕她做傻事,这才降旨为你们赐婚。朕是因为爱她,才肯将她嫁给一个病怏怏的驸马,不顾天下人的眼光。而婧驸马你没有让朕失望,你比朕想象中聪明、沉敛且有城府,朕喜欢你这种城府……”
景元帝忽然转身,凝视着墨问的方向:“若朕封你为辅政大臣,你应付得来么?”
墨问听罢,吃惊地抬起头来,景元帝夸他有城府这在他的预料之内,而封他为辅政大臣……又是作何打算?
墨问吃惊过后,写道:“父皇太抬举墨问了,此次从西北回来时婧儿曾说,若是不能应付,让儿臣早日隐退,儿臣不知是否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无妨,你可以先试着应付应付,若是他日发觉难以担当,再隐退不迟。”景元帝直接为他做了决定。他恐怕一开始就不允许墨问反驳,而一国之君的言辞从来不会胡乱说说,他若是郑重其事地提了,便不是开玩笑。
墨问不敢反驳,只得顺着他的话道:“一切都听父皇的安排。”
身为人臣,第一样要做到的就是忠诚、听话,服从圣上的皇明,只有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景元帝笑,“高公公,送婧驸马回去休息,奔波了这些日子辛苦了。”
高贤满面含笑地来搀扶墨问起身,陪着他一路送到了宫门处,高贤的态度始终无可挑剔,见墨问面带愁容,他甚至还安慰道:“婧驸马,陛下如此器重您,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虽说圣意难测,但圣上对婧公主的心您该是知道的。”
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墨问蹙眉。
待坐上回左相府的马车,墨问的眉头仍未舒展,景元帝对婧公主的好天下的百姓有目共睹,从出嫁的嫁妆到以后的种种的纵容,全都是别的子女无法企及的,可那是真的宠爱,还是看在司徒皇后的面子上?谁也不清楚。
一面将七皇子推上准皇储的位置,一面却要让他一个病怏怏的驸马来做辅政大臣,完全将司徒家和黎家推上了对立的两面,虽说这种对抗的局面早已形成,如今再偏袒他又有何意义?
是在安抚司徒家之前被冤枉的忠心?
那也该直接封赏司徒赫,与他墨问有何干系?
是在忌惮他的城府,将他推上高位,再下狠手解决他?
墨问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真的不应该回来,到时候恐怕他的计划还未达成,人却早已死不瞑目了……
不过,他曾想在东兴的朝堂上占据的高位算是达成了,辅政大臣的位置等同西秦的丞相,比左相墨嵩还要高出半级,仅是官位,不是爵位。
马车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时,墨问忽然想起他该去见一见他的丈母娘才是,不管怎么说,刚才在大殿内的会面都太匆忙,他的丈母娘会不会一怒之下对他有意见,然后寻个茬赐死他?
他若是去拜见了丈母娘,他的老丈人又会作何感想?觉得他好大喜功,到处炫耀,拉帮结派,也寻个借口弄死他?
这颗项上人头,迟早得丢了!
墨问叹息,算了,不去见就不去见了,他丈母娘不还在跟她侄儿叙旧么?他去了也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外人罢了,还是别凑热闹了。
皇家的女婿朕不好当,比平民百姓家的媳妇儿还不如,四处受气提心吊胆无所依傍,他的妻再不回来,他恐怕要被逼疯了。
……
“我明明就是个战败的俘虏,一回来却被当做英雄般对待,呵呵,真是可笑。”
未央宫内,司徒赫说出这番话来,引得司徒皇后的叹息,她上前心疼地摸着他的脸颊道:“赫儿,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还活着,就是司徒家最大的荣耀。”
司徒赫笑,凤目黯淡:“若是没有婧小白,我早就死了。”
他这样说并非因为婧小白救了他,他被突厥人俘虏虐待了整整一月,若不是为了活着回去见她,告诉婧小白他不曾叛国投敌,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听到百里婧的名字,司徒皇后的眼眸微微闪烁,她紧闭的唇半晌才开合:“你必须要习惯没有她,即便没有她,你还是要好好地活着。”
司徒赫以为她说的是婧小白已经嫁人了,让他早点丢开所有的心思,他点点头:“是,我会习惯的,我会好好活着。”
司徒皇后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倒愣了愣。
司徒赫接着道:“父亲让我回来告诉姑姑,此次突厥大败,退居燕山以北,北郡府的藩军功劳不小,陛下定会重重有赏,所以,今年冬天,晋阳王很可能会回京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