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死坳,便只有来时的一条直路,自己若不快追,被她跑掉,便成了冥冥鸿飞,弋人何慕?岂不冤枉透顶?
在这种心情之下,司马白当然追得极快,像一缕烟,像一根箭,甚至于像一抹闪电!
他追上了么?
答案是否定的,山坳虽然不曾变活,路仍是一条死路,但比司马白早走片刻的柳明珠,却已无踪无影。但司马白也没白追,他总算遇见了人!
就在将追完那一条死路,到了狭窄谷口之际,一条黄影,从谷外疾闪而入!
司马白追得既快,那人来得又疾,便几乎在谷口撞个满怀!
来人若是一身黑衣,司马白会把他当作柳明珠,出手决不客气!
但因来的只是一条黄衣人影,司马白遂微一伸手,想推开对方,免得彼此相撞,轻轻推开便可!
谁知天下事往往如此,你一心存客气,对方却会当作福气。
那条人影,忽见谷内有人向外疾驰,迎头撞到,竟凶心立起,不问青红皂白,扬手便是一掌,劲气呼出,显见凝力不小!
司马白本是轻轻伸手一推,发现对方居然如此凶横?遂,也只得翻掌吐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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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都是否定的,故而,司马白呆了,一阵心酸,立有泪光在俊目之中,闪烁含蕴!
但对敌之时,发不得呆,就在司马白一呆之际,班小平的手中,便多了一件东西!
司马白目光一注,他认得这件东西,但却并不害怕,那是鲍恩仁在“水月大会”上,施展空空妙手盗来却又被吴大器偷走的“追魂双绝鲁班筒”
他也知道这东西共有红黑两个筒口,红的是“五云捧日摄魂钉”黑的是“七孔黄蜂针”等于把二大凶器,合于一物,是武林中极有名的阎王贴子!
并不害怕之故,是司马白遽遭大变,心头一片空虚,他不单不怕死亡,反而视死亡为解脱乐事!
说不怕死,还怕什么最多不过致人于死的“追魂双绝鲁班筒”呢?
班小平一连两掌,在内力上显占上风,业已不怕司马白,何况“追魂双绝鲁班筒”又已在手,遂扬眉狞笑叫:
“徒负虚名,并无实学的司马白小儿,你大概想不到,‘追魂双绝鲁班筒’业已被我寻回了吧?鲍恩仁老偷儿既然不在,我就先拿你开刀,你想清炖,就挨上一记‘七孔黄蜂针’,你想红烧,就尝尝‘五云捧日摄魂钉’,我大发慈悲,给你一个选择死亡机会!”
司马白面罩寒霜,披唇不答!
班小平用“追魂双绝鲁班筒”的红色筒口,比着司马白,满面狞笑,举步向前!
司马白双眉高轩,夷然不惧地,决没有什么后退,或闪避打算!
他在等待,等待班小平的手指按动“追魂双绝鲁斑筒”上的红色崩簧!
如今是红色筒口,比准自己,只要红色崩簧按下“五云捧日摄魂钉”一发,自己便消除一切烦恼,解决一切痛苦!
司马白着实有不少烦恼,也有不少痛苦!
烦恼是欠了“四海游龙”柳东池“瞽目天医”葛心仁天高地厚的“恩”欠了柳还珠、江小秋、花寒玉,甚至温柔、深深、款款、切切、默默,程度不一的“情”最大的烦恼,则是必报父母之“仇”而报仇过程,又可以想象得出的,定会万分艰辛,必须以极大毅力,极高功力和极强助力,互相配备或许有望!
痛苦则是特异体质消失了,充沛内力损耗了,几乎又回复了刚遭大难,逃离家门后,晕绝在“太湖”岸边的平凡境界,这样还报什么恩?酬什么情?找什么场?雪什么仇?尤其在秘洞中暴逞兽欲,品节已亏,还在江湖中扶什么义?任什么侠?
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烦恼,几乎全是司马白无法解决的事,他还有何生趣?
他在等死,只有一个“死”字,可以解决一切,故而司马白不怕什么“五云捧日摄魂钉”反期望班小平赶紧按下那红色崩簧,让筒中喷出的硝烟、火弹和无毒钉,来替自己消除烦恼,解决痛苦!
眼看班小平走到距离司马白只有三步,右手拇指也已紧紧按住筒上红色崩簧,即将发射之际,这位“辣手鲁班”突又狞笑一声,摇头说道:
“不好,不好,‘红烧’而死的滋味,太以浓烈,我给你来个清炖”
边自说话,边自把手上的“追魂双绝鲁班筒”掉了一个位儿。
等以内装“七孔黄蜂针”的黑色筒口,对准司马白的脸腹部位时,又复狞笑道:
“司马小贼,你猜猜我为何要改用‘七孔黄蜂针’来送你归西?”
司马白死志已决,那里还会管它“红烧”、“清炖”有何不同?遂寒着脸儿,不予理会。
班小平牙关微咬,双眉不住轩动,一副得意神情,缓缓说道:
“我不是对你发什么慈悲,是痛恨那鲍恩仁老偷儿入骨,想在你死后,割了你的头颅,用石灰淹好,当作礼物送他,使他在精神上,先受重大打击,再复在肉体上,用各种残酷刑罚,让他受尽折磨”
说至此处,语音略略一顿,向司马白脸上,看了两驮,继续狠狠说道:
“故而若用‘五云捧日摄魂钉’,你容必焚烧被毁,使老偷儿无办法认出人头是谁?不如改用‘七孔黄蜂针’”
司马白听得已自不耐,剑眉双剔地,向班小平厉声喝道:
“班老贼少夸海口,你司马小爷,金刚不坏,慢说‘七孔黄蜂针’,就是‘十四孔黄蜂针’,又其奈我何?”
这不是司马白突然发觉转机,又有了战斗意志,而是他想激怒班小平早点下手,早点解决!
果然,班小平被激得目露凶芒,一阵厉笑,狞视司马白道:
“司马小贼,你乳臭未干,那里见识过我‘追魂双绝鲁班筒’的厉害?筒中‘七孔黄蜂针’,与寻常武林所用不同,根根都是寒铁所铸,无坚不摧,专破内家真气,和各种护峰功,往往淬有特制奇毒,见血封喉,你便当真是个金刚,是尊罗汉,在我这黑色崩簧,一按之下也必立即归西”
这班小平十分歹毒,他着实不肯给司马白任何机会,在话将说完之前,便用右手拇指,按下了“追魂双绝鲁班筒”上的黑色崩簧!
故而,最后的“立即归西”四字,是与崩簧的“格登”一声,同时响起!
火焰狂喷,烟云弥漫,一大五小的寒星闪处,果然“立即归西”!
但“立即归西”的,不是“圣剑书生”司马白,而是“辣手鲁班”班小平!
原因在于“格登”之后,所发出的,不是“七孔黄蜂针”而是“五云捧日摄魂钉”!
换句话说,有比班小平手艺更高,心思更巧之人,替他在“追魂双绝鲁班筒”上,动了手脚,把筒中红黑崩簧,互相易位!
再换句话说,是崩簧易位,按钮不易,成为按动红色按钮时,是发出“七孔黄蜂针”按动黑色按钮时,是发出“五云捧日摄魂钉”!
他凶心大动,按下了黑色按钮。
于是,便从红色筒口之内,喷射出了烟云、火焰,和一大五小,宛如五云捧日的六点寒星!
黑色筒口,距离司马白三步不到,红色筒口,更是就在班小平的身前,近在咫尺!
按钮才一着力“格登”脆声便响,班小平立即尝到他适才所说“太以浓烈”的红烧滋味。
“五云捧日摄魂钉”委实厉害,班小平不是金刚,不是罗汉,他连脑袋都被爆掉半个的,立即归西!
司马白圆睁俊目,心中只奇不乐!
因为死的是他才好,死的既是班小平,根本不曾解决他心中的痛苦烦恼!
他看出班小平是死在“五云捧日摄魂钉”则那只从班小平手内,落在地上的“追魂双绝鲁班筒”中,尚有“七孔黄蜂针”未发。
司马白此时死念未消,遂想拾起“追魂双绝鲁班筒”再给自己来上一下。
但刚待伸手,眼前红影忽闪!
一位金面赤衣人,飘身进谷,到了司马白的面前。
一路行来,所谓“金面赤衣人”出现了三四位之多,有的是友,有的是敌!
司马白悔惭怒恨之下,神智已有点不清,他怎能辨认出这位刚刚由谷外闪入,飘落在自己面前的金面赤衣人,究竟是那一位呢?
无从辨识,只有发呆?
才一发呆,灾祸立至!
这金面赤衣人居然是敌非友,他出手了!
赤色长衣的大袖挥处,一枚尾钩赤红的蝎形暗器,直飞司马白心窝“七坎”死穴!
赤红尾钩的蝎形暗器一现,司马白应该立即明白,这位金面赤衣人是“天蝎四凶”中的“天蝎神君”蔡昌!
但他仍然傲立如山,绝不闪避!
因为他正想死,死在自己手上,死在朋友手上,抑或死在敌人手上,都差不多,纵或滋味略有不同,但一螟无知,都可以解决己力所无法解决的痛苦与烦恼!
更何况“天蝎神君”蔡昌何等功力,既已抢先出手,司马白便算反身想躲,也躲不及!
故而他傲立如山,听凭那尾钩赤红,显然极为厉害的蝎形暗器,在心窝的“七坎”死穴之上,透衣而入!
“扑通扑通”
第一声“扑通”当然是司马白被一蝎穿心的尸身倒地之声,但第二声“扑通”却又是什么呢?
有点出人意外,第二声“扑通”之声,竟是“天蝎神君”蔡昌用赤红蝎尾的独门暗器,向司马白下了毒手,司马白未加抗拒,并已一蝎穿心,尸身倒地,蔡昌得心应手,应该仰天狂笑才对,他为何也像具死人般的仆倒了呢?
这现象,起先的确奇怪,但等蔡昌仆倒在地以后,却又并不奇怪。
蔡昌恰巧是倒在司马白之旁,但两人的倒法,却不相同。
司马白是心窝中袭,仰面而倒,蔡昌则是莫明其妙地,俯身仆倒!
两人这一倒地,在司马白的前心,和蔡昌的后背,各有一件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色泽不同,相映成趣!
一件红色,一件白色。
司马白胸前“七坎穴”上,露出一截赤红色的蝎尾。
蔡昌背后的“脊心穴”上,嵌着一粒龙眼大小、六角形的雪白明珠
赤红蝎尾无须解释,是蔡昌所发厉害无比的奇毒独门暗器,前半截业已极为准确的,在“七坎穴”部位,透入司马白所着青衫,只留一截赤红蝎尾,在青衫之外。
这是铁铸蝎形暗器,不是真蝎,故而喂毒尖锐部位,是在蝎头刺入,不是靠那赤红蝎尾的尾钩螫人!
但龙眼大小、六角形的雪白明珠,却又是何物呢?
这粒明珠,似乎还会变化,就这片刻之间,由大而小,渐渐消失,终于完全不见“天蝎神君”蔡昌则全身直挺挺,硬梆梆的,好像变成了一具冻尸!
哦!明白了
但也必须见闻广博,极有江湖经验之人,在目睹这种奇异变化之后,才会恍然明白。
在蔡昌“脊心穴”上,迅即化去的六角形雪白明珠,是千万年冰雪精英所化,被花寒玉于“雪山”巧得,使以炼成一身冰雪奇功,得号“雪魂仙子”平素对此珍逾性命,轻易不肯示人的“雪魂珠”!
“雪魂珠”既已化在蔡昌体内,这位已遭劫数的“天蝎神君”必然成了一具“冰尸”但“雪魂珠”的主人“雪魂仙子”花寒玉?
花寒玉出现了
她不是一闪而入,而是仿佛疲惫已极地,从谷口之后,一步一步走进!
不单“雪魂珠”已化,她也不配再称“仙子”!
因为花寒玉太狼狈了
她脸上身上,至少有十处以上的伤痕,每一处伤痕,都是新伤,都还带着斑斓血渍!
衣衫也破烂不堪,东一片、西一条,上一个孔,下一个洞的,不知经过了多少剑刺枪挑,刀砍斧劈!
看光景花寒玉是经过了以寡敌众的一场大厮杀,浴血苦
战,侥幸得脱重围,但却毫不矜惜的,反复与敌拚命,甘愿
牺牲她视如性命的那粒“雪魂珠”使“天蝎神君”蔡昌百脉皆凝,从此永坠寒冰地狱!
花寒玉如此狼狈,脸色本就难看,但一进谷口之后,脸色却更难看了!
这原因不在于她看见她自己最心爱的“雪魂珠”业已化去,而是看见司马白胸前“七坎”死穴之上,所露出的那一截赤红蝎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花寒玉是为了那册尚自空无一字的“七巧真经”吃足苦头,而“天蝎神君”蔡昌自然也是这群凯觎“七巧真经”的凶邪之一!
花寒玉认得赤尾蝎形暗器,知道它的厉害,一见司马白是在“七坎”死穴上,被这种毒物打中,便知本无半丝生望,自己虽然出其不意,猝然以“雪魂珠”出手,杀了“天蝎神君”蔡昌,也不过只能为司马白泉下泄恨而已!
她是比司马白年长不少,但对于这位丰神俊朗,英秀无比的小弟弟,在相识之后,却也由于缘份前决,忍不住爱意滋生,如今忽见司马白业已死于“天蝎神君”蔡昌的蝎形暗器之下,怎不芳心尽碎!
花寒玉本身多处受伤,伤势并均甚重,适才勉竭全力,发出了那粒“雪魂珠”更是即将不支虚脱,故而虽见司马白己遭不幸,却连哭都哭不出声,只向前跌跌撞撞地,抢了几步,便扑倒在司马白的遗尸之上。
但花寒玉才一扑上司马白的遗尸,便似受了什么莫大惊疑般,口中“咦”了半声
后面如何?后面是一片静寂!
因为花寒玉只“咦”出半声,她便无法支持,四肢一松,不知是死去?抑或晕去地,瘫爬在司马白的遗尸之上,一动不动!
真是完全静寂么?
不见得!
下面不动,上面在动!
所谓“上面”不是指爬在司马白遗的花寒玉,又复苏醒过来,而是指这谷口右侧的百丈峭壁顶端,有条人影在动!
这条人影,看见了不少事情,他看见司马白怎样败于班小平的掌下,他看见班小平怎样死于自己的“追魂双绝鲁班筒”下,他看见司马白怎样胸前“七坎死穴”上,中了“天蝎神君”蔡昌的蝎形暗器,尸身仰面倒地!
他也看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蝎神君”蔡昌中了“雪魂珠”变成一具冻尸,归诸劫数!
他只能看不能动
无论他是那一方的朋友?抑或完全是局外身份,他也没有办法搭救这场劫运中的任何一人
因为距离太高,上下纵不及百,也有八九十丈,这个人功力有限,他无法恍如绝世飞仙般,轻轻易易地垂空而降!
何况,不论是斑小平,司马白,或蔡昌,每个人死法虽然不同,但死得却均极为透澈!
所谓“透澈”就是“准死无救”慢说是目睹惨状的壁顶之人,并不知医,就算他是当代第一神医“瞽目天医”葛心仁,他也救不了班小平,司马白,和蔡昌等人中的任何一条性命!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这两句话儿说得好,也说得对,再好的灵药、圣药、妙药、仙药,只不过能医“不死”之病,也就是“尚有希望”之人而已,至于“必死”之病,恐怕“阎王”都不能医!
班小平死得最惨,中了自己的“五云捧日摄魂钉”脑袋都被炸掉半个,尸身被焚,他还有任何可能不进枉死城么?
司马白是“七坎死穴”上,被“天蝎神君”的独门暗器,透衣而入!
心是人身极脆弱,最致命的部份,挨上寻常一刀一剑,或是一掌一指,都将惨死无救,何况是“天蝎神君”蔡昌以内力所发的蝎形剧毒暗器?
司马白不畏百毒的奇异体质,业已消失,内力真元,也告大大损耗,他连班小平都斗不过,他怎么挨得起这等致命重击?决非任何人力物力可救!
“天蝎神君”蔡昌死得比较平淡,他是“脊心穴”上中了“雪魂珠”并被珠溶体内!
换句话说,他整个身躯,已成为一块人形坚冰,尸体或可亘古不坏!但气息却永远断绝,淌若还有魂魄,最多也只可以在地狱之内,去闯个“天蝎鬼君”!
花寒玉的出现,全身带伤,仆爬在司马白遗尸之上的情况,当然也在这位怪客目中,看到此处,所女“追魂谷”口的动态画面,皆已静止,皆已结束!
故而,前面业已写过“上面在动,上面在动”壁顶上的怪客,看不下去,也觉得没有必要再看谷下那些已遭劫数,已成尸体的人,他含着两眶热泪——业已流了不少,因胸前衣襟,完全湿透——连连摇头地,一声叹息而去。
好,男主角司马白己死,这故事该结束了。
不,故事还没写到一半,风云有变化,时事万变!
孤叶青撑米,蒲芽绿散罂,赤符心作佩,采线有长萦——时令是近“端阳”了。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坐观垂钩者,徒有羡鱼情——地点是“洞庭湖”
不“洞庭湖”太广泛了,地点是八百里田园中的一个最有名的湖畔胜处。
宋朝时人陈与义写得好:“晚木声喧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这里是“岳阳楼”!
目远洞庭水,人倚岳阳楼——
有诗意吧,不,倚楼的人,并不太有诗意,他虽然不能
算是老人,一双眸子中,也显露出极高智慧,但神情却太焦
悴了,他的跟角、额间,刻画了太多风霜,一袭青衫,也满是征尘酒渍,似乎不甚如意,十分落拓!
但说他不够诗意吧,这位在“岳阳楼”上,倚栏远眺的青衫憔悴之人,口中却在吟诗
又错了,不是诗,是词,他吟的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
“几度夕阳红”不过才吟出一个“几”字,身后突有人接口说道:
“不好!”青衫人住口回头,顿觉眼前一亮!
只见一个年轻书生,年约十七八岁,衣白,人白,貌相秀丽,身材挺拔出群,比起青衫人的憔悴落拓,这白衣书生,实在太英气、太漂亮了!
青衫人双眉微蹙,指着渺浩洞庭,和一发君山,目注白衣书生问道:
“尊驾是说这景色不好?”
白衣书生摇头笑道:
“吴楚东南拆、乾坤日夜浮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去不见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工部,李滴仙、孟囊阳等三位唐代大诗人都力加赞美,在下敢说这八百里洞庭的景色不美么?”
青衫人苦笑道:
“那么尊驾是说我这个人儿不好?”
白衣书生又复摇头笑道:
“彼此虽然风来水上,云度寒塘,江湖萍遇,从未识荆,但尊驾除了形神焦悴,似乎曾怀重大悲愁之外,全身上下,并不带半点邪气,我为何会嫌你不好?”
语音至此,微微一顿,不等青衫人再问,继续扬眉说道:
“我是指尊驾适才口中微吟的那阙‘临江仙’词儿不好!”青衫人有点微感意外地,向白衣书生看了一眼,问道:
“那一句不好?”
白衣书生应声道:
“浪花淘尽英雄!”青衫人道:
“不好之处何在?”
白衣书生道:
“浪花淘得尽者,不是真正英雄,真正英雄不会被浪花淘尽!”
青衫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说道:
“人算不如天算,英雄难与命争!长江逝水,亘古如斯,白骨埋丘,英雄安在?”
白衣书生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
“话不能这样说法.白骨纵然归朽坏,英雄伟迹总长存!曹孟德洒酒临江,横槊赋诗。周公瑾督率水军,雄姿荚发,诸葛武侯纶巾羽扇,谈笑风流”
话犹未了,那青衫人突似触动了什么伤感,目中先现泪光,并截断白衣书生的话头,厉声喝道:
“伟迹长留的那些,全是前代古人,我所感叹被浪花淘尽的,乃是今人!”
白衣书生不料青衫人突然发了脾气,眉头徽皱,把语声放得和缓一些,含笑问道:
“那些今人,能否请教一二?”
青衫人刚待开口,突然目中泪光微闪,叹息一声说道: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这种触目怆怀,提起来都觉伤心之事,不提也罢”
人家不愿再提勾惹伤心的往事,白衣书生当然未便勉强,笑了一笑,扬眉说道:
“尊驾刚才提起曹孟德洒酒临江之事,他那首‘短歌行’作得好:‘慨当以慷,尤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尊驾既然块垒未消,尤思难忘,在下便请你喝上几杯酒儿,以杜康解忧如何?倘若不能举杯消愁,你不妨再去‘洞庭湖’上,狂啸迎风,抽刀断水!”
青衫人相当豪迈,并不推辞,立刻谢了一声,便与白衣书生同坐一桌,倾杯狂饮,仿佛酒量甚佳?
但人是极奇怪的动物,尤其在心情变化方面,往往宛若夏云,无法捉摸!
刚刚白衣书生请教他被浪花淘尽的,是那些今代英雄?他拒面未答,不肯勾惹伤心,但不多时后,青衫人却又主动要向不再追问的白衣书生,吐露一切。
七、八杯酒儿下腹,青衫人长叹一声目注白衣书生道:
“胸中有物,不吐难消,老弟还想不想听我所见的断肠往事?”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向青衫人略举杯,扬眉答道:
“无所谓,美景良辰,喝酒第一,听不听旁人闲事,有什么要紧?但倘若尊驾一定要拿我作倾吐闷郁对象,在下也不妨洗耳恭听!因为我有的是闲功夫,不过端阳,我不会离开‘洞庭湖’面。”
这就叫“以妙对妙”!
他想请教时,对方不愿作答,如今对方愿意作答,他又听不听无所谓了!
“叱”的一声,青衫人又是一大杯“洞庭春”美酒下腹,指着白衣书生腰间所佩的剑鞘说道:
“老弟,请恕我痴长几春,如此托大称呼,你除了腰间悬剑以外,目光中英芒隐隐,显然也是武林中人”
白衣书生对青衫人的“老弟”之称,夷然无忤,点头一笑答道:
“尊驾法眼无差,在下略通武技,倘若稍为轻狂一点,也可以自称为‘武林世家’”
青衫人道:
“既然如此”
四字才出,神情陡的一震!
因为刚才不曾细看,如今对坐之下,青衫人这才看出白衣书生腰间只悬了一具蟒皮金什的上好剑鞘,但鞘中却无宝剑。
剑,带剑不带鞘之人,固然不多,但带鞘不带剑之人,更是绝无仅有!
青衫人有此发现,不禁神情微震“啧”了一声问道:
“老弟的剑鞘虽好,但空鞘何用?你的剑呢?”
白衣书生道:
“我的剑儿,被人暂时借走,来此之意,便是等人还剑!”
青衫人神情又微微一震,顺口问道:
“还剑之地?”
白衣书生比他爽快得多,豪不隐饰,也毫不迟疑的,应声答道:
“洞庭名湖!”
青衫人继续问道:
“还剑之时?”
白衣书生仍是立即答道:
“天中佳节!”
所谓“天中佳节”便是“端阳”别称,因如今已是“五月初四”故而换句话说,便是“明日”
那青衫人似乎有点贪得无厌,人家有问立答,他却一问再问
他目光闪处,瞟了白衣书生一眼,慢慢自行提壶,把空杯斟满,又复问道:
“还剑何人?”
“何地?”的答案是“洞庭湖”“何时?”的答案是“端阳节”但这“何人?”两字,却不会获得答案!
不是白衣书生的豪放之情突变,而是他答不出来,双眉微蹙,苦笑答道:
“抱歉,尊驾要失望了,或许不会相信,在下只是践约而来,等人还剑,却不知道约我之人的姓氏来历!”
青衫人连连点头,以一种奇异神情,向白衣书生举杯说道:
“老弟喝一杯吧,我不单相信,可能并不猜得出约你来此,准备对你还剑之人是谁?”
白衣书生怔了一怔,立即与青衫人干了一杯,边自继续替对方斟酒,边自笑道:
“这倒妙极,我听你的闷郁,你猜我的疑团,这到是比四外清景,暨盘中鲜鱼,更名贵,更难得的下酒妙物!”
青衫人道:
“我先说?还是先猜?”
白衣书生道:
“尊驾刚才曾说:‘胸中有物,不吐难消’,你还是消消块垒,告诉我有那些当世英雄,已被浪花淘尽吧!”
青衫人这回不曾豪饮,只是举起杯儿,徐徐啜了一口,扬眉说道:
“老弟既属武林世家,自具识人慧眼,我且说出几个人物,由你评定,是不是当代英雄?”
白衣书生笑道:
“你非使君我非操,此地煮酒无青梅!尊驾尽管说吧,反正我们两人,总不会包括你这定必令人低回与感的故事之内!”
青衫人摇头道:
“不一定,纵然不在故事之内,却难免会对故事多少沾上一点关系!”
白衣书生“哦”了一声道:
“会这样么?尊驾请道其详,我命人再添五斤‘洞庭春’,为你助助谈兴!”
话完,果然立刻命人添酒。
那青衫人嗜酒如命,酒量又复极好,先干了两三杯刚刚添来的“洞庭春”美酒,然后咳嗽一声,目注白衣书生道:
“我要说出那些已被浪花淘尽的人名了,老弟不妨试行评定,他们算不算得上是当世黑白两道中的英雄枭杰?”
白衣书生道:
“尊驾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我们此举,也可流传后世,永为武林佳话,叫做‘以英雄下酒’!”
青衫人道:
“老弟请听,第一个是‘辣手鲁班’班小平”
白衣书生眉峰一皱,目中似略哂薄神色地,摇头说道:
“班小平,算得什么人物?他不过心灵手巧,会制作一些歹毒暗器,心肠十分狠辣而已,慢说是‘白道英雄’,便连‘黑道枭雄’四字,都嫌不够资格!”
青衫人道:
“老弟不要失望,在这椿‘英雄’大淘汰的故事之内,‘辣手鲁班’班小平,不过是个开场配角而已!”
白衣书生道:
“这种无甚评判研究价值的开场配角,不必说得太多”
他话方至此,青衫人便又饮了半杯酒儿,接口说道:
“想说多点,也不可能,因为配角只有班小平一人,其余四位,便全是足以令人惋惜,使人低回的主要角色!”
白衣书生微微感觉意外地“呀”了一声,扬眉问道:
“居然除了班小平外,还有四人之多?”
青衫人略一领首,缓缓说道:
“名列‘天蝎四凶’之一的‘天蝎神君’蔡昌。”
白衣书生微惊不震地,点头说道:
“蔡昌够身分了,‘天蝎四凶’全是身怀内家上乘绝艺的一流魔头,他在当世武林中,当然不是‘英雄’,却绝对当得上‘枭雄’二字,但不知怎会被浪花淘尽?”
青衫人不予作答,喝完了杯中所剩的半杯酒儿,扬眉说道:
“我打算先讲人名,后说故事。”
白衣书生仿佛好奇之心,已被勾动,亟待一闻其详,赶紧执壶斟酒,替青衫人把那空杯满上。
青衫人道:
“第二个人名,可能冷僻一点,老弟未必知道,她叫‘雪魂仙子’花寒玉”
白衣书生年岁虽轻,见闻却并不浅陋,闻言之下,领首说道:
“我知道,花寒玉此女,生具绝色,先堕邪道,后归正途,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浊水青莲,常言道:‘英雄不怕出身低’,我承认她的身分,与‘英雄’相等,是位‘英雄’!”
青衫人伸手端起酒杯道:
“第三位老弟应该知晓,他是‘陆地游仙’霍出尘!”
这回,果使白衣书生听得神情一震,失声说道:
“会有这等事么?‘陆地游仙’霍出尘艺高辈尊,被武林群雄推为当世第一人物,他他老人家能能够被谁淘汰?”
青衫人长叹一声道:
“我们初见面时,不是业已说过了么?人算不如天算,英雄难与命争”
白衣书生业已听出兴趣,急于知晓全部真相!遂截断青衫人的话头说道:
“尊驾莫感慨了,你刚才说有四人,赶快请把最后一人的姓名说出,在下急于听故事呢?”
青衫人把口一张,突又欲语还停地,目注白衣书生道:
“最后一人的姓名,恐怕会使老弟听得比适才闻及‘陆地神仙’霍出尘的名号,还要吃惊!”
白衣书生意似不信地,双眉一皱,诧声接口,向青衫人问道:
“有可能么?当世之中,有谁能比‘陆地游仙’霍出尘的名望更大?”
青衫人伸手,端起酒杯,白衣书生也举杯相属,欲陪青衫人共饮。
青衫人“咕噜”一声,把整杯烈酒,一倾而尽,朗声说道:
“最后一人是约莫半年以上,在‘太湖’畔‘水月大会’上剑斩‘阴阳无常’刁小二,一举成名的‘圣剑书生’司马白”
白衣书生此时正举杯及唇,闻得司马白三字,果然神情一震,手儿发抖,把酒儿泼得胸前白衣,一片狼藉,甚至连杯儿也告脱手坠地“哐啷”一声碎去!
飕
这是破空之声,并带着一点黄影,从“岳阳楼”外飞入,直射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居然功力甚高,身形动都不动,只掣出腰间剑鞘,微一扬手,把那点黄影,劈得落在桌上。
那点黄影,不是寻常飞刀袖箭暗器,却是一只尾钩金黄的巨大毒蝎!
白衣书生原本神情极稳,听得青衫人说出“圣剑书生”司马白名号之时,神情已变!
如今更目中电闪精芒,牙关一咬,向青衫人急急说道:
“尊驾务必请在这‘岳阳楼’上等我,在下去去就来”
说到“等我”身形已窜起半空,下面那“在下去去就来”一语,竟是在“岳阳楼”外发出!
这位白衣书生竟太以情急,也不怕惊世骇俗地,就在“岳阳楼”如此名胜,酒客众多之处,大展相当高明的轻功身法!
青衫人目注白衣书生的飞身背影,摇了摇头,微仰脖儿,又是一杯“洞庭春”美酒下腹。
此人委实酒量极好,酒兴亦浓,他又替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儿。
但这杯酒儿,他却不曾饮入喉中,一阵酒香起处完全象白衣书生适才那样,泼洒在胸前青衫之上。
不过,刚才白衣书生是心惊手震,自己发的。
如今这青衫人泼洒胸前之举,是被人推的。
推他之人,是刚自“岳阳楼”下走上的一个瘦矮黑衣老叟。
青衫人因这黑衣老叟貌相,对自己甚是陌生,不禁微觉一怔?
黑衣老叟伸手往脸上一抹,以极罕见的快速手法,取下一副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便立刻变了一种貌相。
原来,刚上“岳阳楼”的黑衣老叟,便是有“当世第一神偷”之称的鲍恩仁。
“老偷儿原来是你,我计算明日便是‘端阳’,你也该到了!”
鲍恩仁冷笑道:
“我当然会在五五端阳之前赶到,但你却为何只到了一半?”
青衫人愕然道:
“到了一半,此语怎讲?”
鲍恩仁嘴角微披道:
“吴大器,你还要装蒜?照我推测,你定是两人一路,还有一个一会儿坠江自绝,一会儿又变成金面赤衣人的‘陆地游仙’霍出尘呢?”
吴大器苦笑一声,目注鲍恩仁,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老偷儿,你猜对一半,但也猜错了一半——”
鲍恩仁道: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怎会又对又错,我又不和你打甚禅机?”
吴大器道:
“前一段,我确实与‘陆地游仙’霍出尘同行,但如今——也就是后一段,却成了单独行动——”
鲍恩仁问道:
“霍出尘呢?”
吴大器道:“死了!”
鲍恩仁冷笑一声道:
“少骗人了,我经过仔细推敲,断定在‘蔡家祠堂’中,故意折辱司马白的金面赤衣人,就是‘陆地游仙’霍出尘,他根本不曾在‘小鼋头渚’,坠江死亡!”
吴大器目中微显泪光,点头答道:
“老偷儿,你断定得对,‘陆地游仙’霍出尘在‘小鼋头渚’,坠江以后,确曾幸逃一劫,但我所说的却系指他的二度死亡了!”
鲍恩仁阅世极深,仅从吴大器神色之上,已知他所言非假,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问道:
“霍出尘号称‘陆地游仙’,功力之高,被推当世第一,他他会在幸脱大劫之后,又告再度死亡么?”
吴大器摇头叹道:
“运数一到,神仙难逃!何止霍出尘一个,死的人还多呢!”
鲍恩仁因自己所寻找的一些人物,有不少似已突然消失,踪迹杏然?闻得吴大器之言,注目问道:
“听来你似曾目睹一场武林浩劫,但不知除了‘陆地游仙’霍出尘之外,死的还有何人?”
吴大器苦笑不答,伸手提壶,满斟了一杯“洞庭春”向鲍恩仁递去。
鲍恩仁摇头道:
“听故事要紧,何必喝甚酒儿?我又不像你既好色若狂,更贪杯如命!”
吴大器以一种异样神情,看着鲍恩仁,摇了摇头说道:
“老偷儿莫要固执,喝一杯吧!我怕你在听完故事后,连这杯酒儿,也没有心肠再喝得下!”
这几句话儿,份量极重,听得鲍恩仁疑心大动,接过杯儿,点头说道:
“好,我喝下这杯酒儿,但你要把所谓‘故事’,替我说得详尽一点!”
话完,一仰脖儿,把整杯“洞庭春”美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吴大器既然知道这椿故事,他当然就是那谷口削壁顶上,不仅鞭长莫及,也功力不够,无法抢救司马白劫难之人!
如今,他遂把当初目睹之事,向鲍恩仁具细无遗,说得十分详尽。
在他以为鲍恩仁与司马白交厚情深,听完故事后,至少会为这“圣剑书生”英年夭折之讯,泪下如雨!
谁知所料不然,鲍恩仁静静听完,不仅毫无悲容,并斟了三杯酒儿,自行徐徐饮尽!
吴大器诧然道:
“老偷儿,你是否毫无心肝?你你你还饮得下酒?”
鲍恩仁笑道:
“我为什么饮不下酒?你没看见我已浮三大白么?”
吴大器道:
“你你这老偷儿,以前还有点仁义,如今好像变得毫毫无心肝!”
鲍恩仁失笑道:
“谁说我毫无心肝?我这‘三大白’,饮的是‘有心之酒’,每一杯均有每一杯的特别意义!”
吴大器瞪大两眼叫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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