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胖的中年男子随随便便作个揖,捋着胡子道:“陶大人过奖。既然是国库空虚,朝廷穷困,小民能帮上忙的,自然少不得要帮个忙,若连我等都不割几块肉来救济救济,天下大乱起来可就不得了。”
陈员外此言分明嘲讽朝廷无能,陶姓官员也不动怒,又谦恭地道:“陈员外若能在此一义举之外,更捐些钱银,为附近富户做一表率,则可说是功德无量。”
陈员外朝立在台阶下的乐捐箱瞄了一眼,哼了声道:“陈某又不是专做善事的,陶大人你就莫想要得寸进尺了。”
那陶大人大约是吃过许多次闭门羹的,听他这样说话,只是讪讪一笑。
此时陈宅门口,邻近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排成几队,分别领着少许米粮。
“喂喂,你这米都长了毛了,叫人怎么吃?”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打扮的男子突然叫了起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
那陈员外一听之下,觉得脸上挂不住,尖声道:“什么长毛不长毛?你爱领不领,想饿死就一边去!”
那男子还待再说,旁边一个老妇人拉住他衣袖“小伙子,你少说几句。有得吃就不错了。就算是陈年米粮,江夏城里就他一个财主多少拿了些出来,算得上是善人——”
“他这样也算善人?”那乞丐怪叫“这些米就连老鼠都懒得偷,哪是人能吃的?”
陈员外听了直跳脚“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好,这个好人我不当了!管家,把米全收起来,我就是拿去喂狗也比白给你们这些穷鬼强!”说着也不管那陶大人如何劝阻,硬是招呼着家丁将赈灾的铺子收了起来。
排了许久队的灾民们见了大是惊慌,纷纷责怪那乞丐多嘴,更有些饿得慌的,拼了命挤到前头米袋里抢米,霎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抢什么抢?”那乞丐不过不轻不重地质问一声,众人竟都觉得心中一震,不由得停了下来“不过是几袋破米而已,那里多得是,干什么看这臭猪脸色?”
他手指处,十几辆推车出现在巷口,推车上满满地叠着麻袋装的物事,缓缓来到众人跟前。陈员外再定睛一看,早已与他商定好一同抬高米价的富户们,三三两两走在推车后头,一个个脚步滞涩,面有菜色。
“那边的小子,过来帮忙。”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老翁排在队伍中的青年,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大嘴。
“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这下青年确信乞丐是在叫自己,将老翁托给身边的中年女人,大步跑到他跟前。
“咦?原来是程大哥!那些米是你的?”
程逸岸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道:“我买的。”心中倒有些奇怪,自己变装易容,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他怎么认得出来?
“哇!”青年眼中满是惊异,他到了这里就听说城里商贾们趁着水患囤积居奇,已将米价抬到每斗二两的地步,程逸岸竟然买得起这许多,实在是大出意料。
“废话少说,去搬米。”程逸岸席地而坐,似模似样地指挥起送米来的商贾和家丁。
过不多久,十几车大米一扫而光。
程逸岸对着那些喜不自胜的饥民道:“明日还有米过来,大家回去互相知照!”
顿时欢呼声起,饥民们喊着什么救命神仙、大慈大悲。众商贾的脸色则难看到了极点,有失声痛哭的,也有人干脆眼一翻白,便此晕了过去。
程逸岸睨他们一眼,冷冷地道:“明天该怎么办,清楚了吗?”
众商贾一边抹眼泪,一边头如捣蒜。
“还有你——”程逸岸看向陈员外“要干什么,这些人会教你。若是让大爷我不高兴”说着眼中寒光一闪,陈员外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程逸岸微转过头,向满脸意外的陶大人道:“你这官太窝囊。这些个奸商,只消砍掉一两颗脑袋,必定乖乖放粮了。”
那陶大人摇头叹道:“人命何其贵重,岂能草菅于我手?须当以理劝之。”
程逸岸白一眼明明似懂非懂,却拼命点着头的青年,嗤道:“理个屁?若不是我,看你今日怎生收场!”
陶大人嘿一声不语,心说若不是你出声喊破,灾民们也是有些陈米下锅的。
程逸岸也懒得与他辩驳,站起身走到那空空如也的乐捐箱前,厚厚一叠纸张如同变戏法般,倏忽出现在他手中,程逸岸看也不看,将纸张扔进箱里。随行的地方官往那箱子一瞧,顿时惊呼失声。
陶大人和其余人等见状皆走过去探视,只见几十张面值不等的巨额银票,散落在本来空无一物的箱底,看起来怎样都是百万两之谱。当今朝廷积弱,便是一年一省的赋税所得,也不过如此。他一个乞丐出手如此惊人,也难怪在场诸人都怔在当下,瞠目结舌。
陈员外排开众人,颤着手捞起几张银票,口中喃喃念着“哪里来的假票子”待看清上头聚宝钱庄的矜印,不得不噤了声。他眼珠一转,又忽然大声道:“你这贼人,哪里弄来这许多银钱?莫不是偷了国库?”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在心下暗暗怀疑。
程逸岸大笑“国库逛是去逛过几回,防备实在太松,就算把里头的东西拿光了,也无趣得很,大爷可懒得干那种事。”
陶大人此时早已猜到此人是风尘异士,朝他拱了拱手道:“大侠高义,陶某与江汉灾民皆感佩于心,只是这钱财来源——”
程逸岸一摆手“这些个钱没人会来追讨,尽管放心花用。”
他说得随便,周遭人却不知为何均感可信。陶大人亲手捧上笔与簿册道:“如此请在此署上大侠名讳,下官也好替大侠向朝廷求赐旌节。”
“旌节又不能吃,顶个屁用?”程逸岸转身对青年喊道“小兄弟,你要不要来捐些善款?”
青年眼见他仗义疏财之举,心中热血沸腾,连忙爽快地应了一声,将手伸进怀里一摸,脸色转为尴尬。
“我一共只有这些。”他忸怩地摊开手,露出掌心十来个铜钱。
听闻周围有人“噗嗤”一声笑,青年面色更红。
只有程逸岸神色如常,问道:“你捐多少?”
青年一咬牙,说道:“全部。”
下定决心的样子甚至有些悲壮,窃笑的众人见此,倒都静了下来。
程逸岸拍拍他的肩,将所有铜钱收走,慎重地放进箱中,笑说:“今夜不知哪家客栈马房有空?”
耳听得自己腹中咕噜噜作响,青年并无悔意,只是想着还是去堤上再搬几日沙袋为好。
程逸岸耳力何等出众,自也听到他辘辘饥肠,似笑非笑地道:“我请你吃饭可好?”
青年一时惊喜,又想起他脾气古怪,难保不是设下了什么陷阱戏耍自己,只得吞了吞口水,忍痛摇头。
“你不要吃,我偏要请你吃!”程逸岸迈前两步,疾如闪电般抓住他的手腕,纵身一跃,二人拔地而起,转瞬出现在陈宅围墙之上。
众人再度惊呼,陶大人则仰头大喊:“侠士留名!”
“你只教写江湖各门派乐捐便成!臭乞丐我跑腿而已。”
声音远远传来,身影早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