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一日日,一年年就这么煎熬着,熬到当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宫里的老青衣,熬到那个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记这世上也有情爱二字。
眼见着宫里的青衣放了一批,又进来一批,她的春日已关在宫门之外。
她出神地想着极力要忘却的事,没留意他的眼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上,凝结成一团团的谜。
“你好傻,景妃去便去了,你留在宫里也是枉然。怎能如此耗费掉自己的一生呢?当今的王上是你外甥,你若向他开口,自然会放你出宫。”
拂景近乎绝望地摇了摇头“出不去了,我这辈子是再也出不去了。”
说是不理的,可在西陵客开口之后,拂景到底还是沉默地转身出门,前往斜阳殿的西隅,为他邀请同流着西陵家血脉的人。
叩了叩院门,除了遣风,再无人会来开这扇门了。
开门,四目相对,遣风眼里的是诧异,拂景脸上的是尴尬。虽同在宫中,可他们单独相对的机会却是零。他心里清楚,自打他以一身黑衣进宫之日算起,她便有意避着他。
这样站着半晌,他没打算请她进里面说话,她也没打算进去一步。
“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挑着灯笼转身往来路上去,遣风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带他进了自己的屋,反手带上门之前说了声:“你们聊吧,我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我便高声招呼你们。”
门合上了,遣风并不意外在拂景的屋里见着此时本该卧床休养的西陵客。
“遣风”
他才开口便被他拦住了“让我先说吧!”遣风深吸气极其郑重地道“自景妃、大伯故去的那一年起,我的命是斜日殿下救的,我这个人、这颗心便全归了她掌管。你只当我自那一年起便被先王杀了,只当这世上压根没有西陵遣风这个人——我只是遣风而已,一个没有姓氏,见不得光的黑衣杀手,殿下的秘器。”
西陵客猛地起身吼道:“你身上留着西陵家的血,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这一点是无从改变的。”
“这世上留着西陵家血脉的不止我一个,可我们都不再是西陵家的人。”遣风意有所指,却未曾明言“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注定回不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你有选择,你可以离开王宫,回到我们中间,做回西陵家的人。”在西陵客看来一切竟如此简单,却不明白遣风何以不跨出这一步。
他们的固执如出一辙,再谈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遣风最后一次提醒他:“殿下的智慧与魄力绝非一般人可比,你若想集结西陵家的残余势力与之相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你当真想为西陵家留下一线血脉,就带着他们隐世,好好过几天清闲日子——今日我不杀你,他日再相见,你若仍一心违抗殿下,我必让西陵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遣风拉开大门,拂景就坐在台阶上兀自发着呆。他阔步而下,走过她的身旁忽然定住了。
“当年先王欲杀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为我求情?”
“有用吗?那个时候,那样情况,我为你求情——有用吗?”
没有用。
他很清楚,那样的状况,那样的场面,谁求情也没有用——就连罢月为他求情都不会有结果,殿下只是个例外——然而,当他陷于生死一线的时候,当他哭着喊着求着景姨救救他的时候,她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那种绝望每想起来他都一身冷汗淋漓。
他要的不过是一记关怀的眼神而已,那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个希望,她却连这么渺小的希望也吝啬给他。
“是你带我进宫的,最后一刻也是你让我对这座宫殿彻底绝望。”遣风临走前只丢下了这句苍白的话。
拂景颓然地跌坐在庭院中央,她没有办法让他明白,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等于已经死了。
真相的残酷足以杀死一个人,一个对爱充满了希望的人。
夜色中的每个人纠缠于过往刻出的伤痕无力自拔,悄然未见有个人早已在暗处洞察这万变的瞬息。
遣风抱着满怀的书册去史馆还书,远远地便瞧见门口站着两排平日里跟着斜日殿下的侍卫。从这阵势里看来,约莫殿下也来史馆了。
他进也不是,退又不是,想了想还是径自走进去,还了书便在一旁跪着。
斜日正抱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见他跪在那里反倒不自在起来。她先笑了起来“同是来看书的,不分尊卑。你起来吧!想看哪卷书拿就是了,只是别拿我手中这卷。”
“遣风不敢。”
“起来吧!起来吧!”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书上。
遣风不出声,也不去找书,只在一边静静地候着。良久,斜日的声音自书册后面不紧不慢地飘了出来。
“见着西陵家的人了?”
遣风一怔,想想又不觉得吃惊。跟着殿下这些年,她的智慧、胆略和超乎常人的谋划能力,他早已不觉为奇。
别人下棋,往往超前考虑两三步再着手眼前这一招。殿下布子,是将全盘考虑透彻方才下第一子。谋定而后动,她怕是连结局都考虑清楚了才将手自赤袍中探出。
西陵客拿着西陵家仅有的血脉跟这样的人斗,结局已然见分晓。
“殿下,遣风有罪,没有灭了西陵家的余孽,我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我只要你探察清楚客乡一伙的身份和实力,你查清了,便行了。不用出手,也还未到出手的时机。”说完这话,她又翻到继续看书。
遣风静默地守在旁边,告诉自己不可以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他的心要和他的人一样,始终保持沉默——沉默到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她书看完了,人也累了。以手撑着脑袋阖眼歇息,烛火无端跳跃,她手旁的那盏竟灭了。
遣风惯性地拔出刀守护在她的身前,一双鹰眼四顾察看,随时准备出刀灭了一切妄想靠近她的危机。
她的声音偏在这时候自他背后传出扰乱他的心神“不想回到他们中间吗?即便剥夺了‘西陵’这个姓氏,你身上到底流着和他们同样的血。”
“我本不是西陵家族的人,又何论回到他们中间?”这话是从他心尖上挤出来的,是那一年得知真相后硬生生从他心上拔出来的回答。
一旁伺候的九斤半慌忙点亮了近前的另一盏灯,遣风转身对着主子的时候,只看到斜日点了点头,很满意他回答的模样。
然门外那欲进又未进的一抹赤色佳人听到这话却刹住了脚步,转回身,她心中亦有了主意——
沧江九年,四月十三,宜出访,忌宰杀。
王宫正殿依旧充斥着浓烈的药味,这些年头痛病日复一日地纠缠着王上,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帝王的气魄。
见到来问安的罢月妹妹,也仅仅只是寒暄了两句,王上便称乏回到床上躺着歇息了。
王后素萦陪着罢月小主在偏殿喝杯茶,宫人们送上了茶,罢月并不急着喝,倒是遣退了左右,换了王后身旁的小椅上挤着。
“王嫂,我看王兄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说句大不敬的话,对这后面的事,你可要早做部署啊!”王后心中正在盘算着这档子事,苦于身旁没个人可以帮她推敲推敲,正急着呢!罢月偏在这当口提及这话,可不撞在了她的心坎上。
“我的好妹妹,我虽是你的王嫂,可大你许多,这些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帮王嫂我思量思量,这后面的事可怎么好呢?”
她这一开口,罢月顿时满面愁容“王嫂啊,王兄在一日,你是这天下的王后,是这宫里的女主人。一旦王兄走了,你和归儿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她口中的“归儿”不是旁人,正是王兄唯一的儿子——归小主。
照理说,王上唯一的儿子早该封了“殿下”可这宫里唯一的殿下是斜日,即便是王上仅有的继承人一直以来也只落得“小主”的身份,见着斜日还要行礼请安。
王后多次为儿子向王上讨加封,却未果。眼见着王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按照革嫫的祖制,若王上突然驾崩,在未确立继位人的情况下,由殿下即位。
这就意味着她和儿子得在斜日的权威下于宫中度过他们今后的全部岁月。
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被打发了。
她张氏素萦于十六岁入宫嫁给当时的沧江殿下,先王在时,她的夫君日日仰望着先王的鼻息,深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先王,带来灭顶之灾。夫君尚且如此,她更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好不容易盼到夫君成为至尊天下的王上,好不容易生下儿子,本以为可以活得轻松些许。可她的夫君病了,这一病便是九年。
九年的时光,是花开花谢,是阳光妩媚,是雨露酣畅,是白雪郁郁,是风卷香叶皆与她无关。
她的日子被锁在了这座满是药味的大殿里,她在急剧地衰老,她知道。
无可奈何地看着日子一天天由手边飞出了窗外,抓不住,逮不着,就这样悠悠地走了。她仅剩下唯一一点念头,等着盼着,待到儿子即位成为这革嫫无尚荣光的君主,她便安心了。
只是,眼见着王上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殆尽,她那仅有的希望也在慢慢变成失望。
王上似乎似乎没有要将王位传给自己唯一一个儿子的打算。
随着王上的病情加重,她已有些急了。罢月偏在这时候提起这话,正触到了她的心上。
“妹妹,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或者你去跟你王兄开这个口,如何?”
罢月忙摆摆手,示意素萦王后莫要提这话“王嫂,这宫里与王兄至亲至近的就这么几个人,你说王兄最疼谁?最偏信谁?”
这还用说吗?全王宫的人都知道,斜日的话在王上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要不然王上病重这些年,也不会将军政大权全都交由她掌管。
罢月两头一点拨“斜日在王兄心目中的位置是不容改变的,既然我们变不了王兄的心意,想要得偿所愿,恐怕就要动一动脑筋了。”
她附在素萦王后的耳旁说了许多,说者状似无意,听者却是惊心。
“这这这恐怕”
素萦王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揣在袖口中的两只手互相攀附着,不让它们颤抖到让人察觉,只是她说话时颤抖的唇到底还是暴露了她的怯懦。
主意罢月出了,话她也挑明了说“此事于我并没有切身利益,只是看不过同为一奶同胞的姐妹,她却一辈子骑在我头上,顺道帮你娘儿俩谋划谋划。你若动手,我自当帮你。你若没有那个气魄,只当我这些话没说。王嫂,您细心思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