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成不了诗人

一个叫淑芬，还有他们的职业——教书，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大家都说，更好的是“教书育人”的横披，真是体现了头儿对我们老师的殷切关怀和谆谆教导：白天努力教书，晚上辛勤育人。

    不过，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写诗。写对子太公文化了，太紧张了，我的才能捉襟见肘。好在，在头儿尖锐目光的催促之下，在那种现场写作的紧张气氛之下，我倒是常常能写出事后令自己叹服的好对子。写诗写词就要从容多了。根据我的观察他的描述再加上我的想象，酝酿一两个晚上，我基本上能写出一首令自己比较满意也令头儿比较满意的诗词。我觉得，那更接近于一种文学创作，更接近于我喜欢的小说写作套路。在构思的时候，我常常会把自己想象成头儿，然后用他的激情、目光、爱好、品味去理解那个女人，去理解男欢女爱。当然，这样的构思和写作也潜在危险：想着想着，我常常会把头儿给我描述的女人，或者说我在构思的诗词里那个女人，想象出我爱人的影子。我最惦记的的确是她的身子。头儿说的对，我这个人就是太仔细了。这样写作当然是危险的，因为写着写着，那诗词中的女人就会不知不觉变那么相似；不过，这样的写作也有好处，至少那些女人都会喜欢那诗词中的自己——她们不知道，我运用文学的手法已经把她们都拔高到林妹妹祝英台的程度。

    有一段时间——大概是头儿在换第十五个女人的时候，我感觉得到头儿对我写的诗词有些不满意。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写得很痛苦很干涩很一般。头儿甚至在泡一个学校校花时候也给我叫了她们学校一个漂亮的女老师作陪，在叫小姐的时候也顺便给我叫了一个。但是，我的诗词写作持续在低谷徘徊。有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里喂孩子吃饭，头儿发短信叫我去他办公室拿个文件。当我赶到的时候，我发现他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他并不在办公室。可是，当我拿起他办公桌的文件正要回家时，却听到办公室隔间里传来那熟悉的令人燥热的声音。头儿的办公室很气派，布置的像个会议室似的，而且还有隔间，隔间里有卧室，有卫生间。这会儿，头儿正在他的隔间热火朝天地运动着，像狼一样嘶叫着，我听他身下女人发出克制的呻吟，我甚至感觉整个楼房都要微微颤动轻轻呻吟。这些声音对我贫乏的耳朵虽然充满无限的吸引力，但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离开。可是我却犹豫着，那些燥热的声音幻化成更燥热的图像硬生生地粘住我更贫乏的眼睛。慢慢地，那些燥热的图像降低了温度放慢了动作。理智再一次回到我身上，我吃惊地发现，那些图像并不是幻影，而是头儿办公桌上开着的电脑里的图像，电脑里的那个男人虽然一丝不挂，我仍然看得出那健壮如牛黑不溜秋的男人就是头儿

    我甚至看得出那白亮的像条带鱼一样的女人就是中心校刚分配来的音乐老师。我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突然被兜头泼醒一样，拨腿就跑。也许我动作太大了，我甚至听到背后传来那个音乐老师的惊叫声。后来，当我明白了过来，我觉得无比惭愧。头儿真是用心良苦，他想让我亲耳听听亲眼看看他的云雨之乐，可是，我的诗词写作依然在低谷里徘徊。我很想用心，可是，我还是不能把自己完全变成像他那像快乐的充满激情的富有诗人气质的人。而且，我爱人的影子总是固执地出现在那些构思中的诗词里。

    事实上，在那段时间，我真的想把诗词写作当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可是，我就是写不出好东西来。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无比理解海明威、三毛、海子等自杀的作家。好在，接下来，有两件小事适时地解放了我。

    有一天，头儿那个五大三粗的夫人气呼呼地走进学区冲入头儿隔壁的副主任办公室，朝着那个刚刚荣升的风韵犹存的副主任脸上就是一巴掌；副主任好像愣都没愣，回手就给主任夫人一巴掌。然后，两个女人就开始比着嗓门对骂开了。从那声音和表情就可以看得出来，她们两个人对正义一样充满自信，雌性激素一样的丰富。

    头儿马上赶了过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吗？这是学区！她现在可是学区的副主任！”

    “我来这里干什么吗？”头儿的夫人吼道“我来这儿就是要教训教训这三八婆，我就是想把你和这狐狸精的事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好啊，好啊——”头儿威严地说“这很好啊。那你干吗不跑到院子里去说，让大家让镇长让镇委书记都听听，啊？这样多好啊，我就又可以回去当我的体育老师了，反正，我这学区破主任也不想当了。我累死累活地当这破主任，还不是为了我们家，为了我们的孩子，啊？”

    奇怪的，头儿夫人的吼声突然小了来，表情也柔和多了，虽然还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但哭声更像由于刹不住车惯性的拖腔。

    “不过，那样你可别指望逢年过节有那么多人来看你，你可别指望你还能用那些进口的化妆品，你可别指望我们孩子能想找什么工作就找什么工作，你——”我的头儿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军人气质的豪爽的人，他可什么都敢说。这儿会，他像在作报告一样，还想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我——”头儿夫人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一个犯错的小女生望着她威猛的体育老师，她的所有表情和关节显得那么柔软，好像随时都会像一个犯人一样跪了下来似的。

    “唉——”头儿很痛惜地看着她，随即宽宏大量地对说道“唉——你，回去吧。”

    头儿的夫人像得了大赦一样跑出了办公室，一会儿，大家看到她的背影弯弯曲曲地出现在院子里。大家说，主任夫人年轻的时候应该还是挺漂亮的。

    这件小事情——至少头儿觉得那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说他像处理鸡毛蒜皮小事一样把它解决了——要是换成我们，那可能就是件大事了。要知道，头儿当体育老师的时候就和有夫之妇的副主任好上了——她那时候是学校里的一个年轻的语文代课老师，他们一直保持着互相需要的这样一种关系。头儿当了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拉上校长的位置。但她实在当不好校长，只当了两年，就把好好的一个学校搞得乱七八糟，把底下的老师个个弄得怨声载道，主任看看她各种荣誉也差不多都得到了，顺理成章让她当了副主任，把她安排在自己的身边。

    夫人闹了之后，好像暂时地把头儿那点对女人文化的爱好给打了折扣，至少，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叫我给哪一个女人写诗词了。也许，夫人那次村姑式的闹事，让他对男女之事文化性的存在产生了一些怀疑，也许，经夫人这么一闹，他意识到有一个副主任这样女人在身边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已经是莫大的福份了，他应该暂时知足了——也许连县长局长都没有呢。

    还有一件小事，本来也是件大事，可在头儿看来，仍然是件小事——他要到县里去发展了。不管在大家还是是他自己看来，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大家又一次没想到，这事情来得这么快。看来，头儿会是县最年轻的局级干部了。唯一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头儿并没有把他亲如兄弟的我带到县里，甚至也没有给安排一个副校长的位置。只有我不觉得有奇怪，我了解自己，我了解头儿了解我。

    有一天，头儿单独请我去喝咖啡。

    “你这个人太仔细了。”头儿说“我想来想去，我想过带你到县里仍然跟在我身边，或者，给你安排一个校长的位置，或者——”

    “最后，我觉得你还是去当一个老师更合适。你这个人太仔细了。不过，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可以提出来，啊？”

    我当然完全理解。我知道，头儿的文化需要超越，他需要一种全新风格的诗词对子，去面对新的女人和男人。我还能不了解自己吗？像头儿说的，我的确太仔细了。当我重操旧业，走进课堂，我觉得那份久违的宁静和从容又回到我身上。我知道，我所能面对和需要的，仅仅是一些仰头的听众。我知道，也许，我从此将彻底地告别那些好玩的诗词了，告别了一个诗人的梦想。

    那一段时间，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念着潘维的这几句诗：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的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我想，我是注定成不了一个真正的诗人了。我崇尚那委婉、浮华、奢靡的汉语修辞，但我没有什么人间王朝可以拿来换取。我没有高贵的天命，没有浮华、奢靡的人生，我一贫如洗，我无法毁掉什么来换取那委婉的汉语修辞。我希望有一段长长的时间来推敲汉语那委婉的修辞，却总是不断有烦琐的事情需要支使，我要买菜我要烧我要拖地我要带孩子教孩子；我希望能在乡下的老家有一张安静的桌子，去书写那些跳跃的文字，但是，我发现现在的乡下比城镇更不容易，有钱人才能在乡村寻得这份安静，而我，只能在小镇里拼命地挣钱，维持最低的生活需要。原来我以为，农村的生活经历，汉语几千的文化后盾，对文学的喜爱，至少会成为我内心的王朝，可以换取那委婉的汉语修辞；原来我以为，可以从自己的心里去寻找、建构那些个虚幻的王朝——可是，我没有找到那彩色的时刻，没有找到那份苹果绿的自信。那一段时间，我只能感动于潘维那些优美的诗句：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的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好在，孩子睡觉的时候，我可以有时间看一会儿书，比如这本潘维诗选。

    牛年正月初四草就于桐子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