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这个以前的牛镇长——二叔姓牛——和气多了,见人总是笑。虽然也时不时地还要拍桌子,但那也不再令人讨厌了。对于寄居的我来说,我要的就是平平静静,每一顿饭能吃得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就行。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发现饭桌上渐渐又少了二叔的影子,就像以前他当镇长那会。
“二叔呢?”有一天,我忍不住问。我感觉,在吃饭的这一桌子中,好像只有我是二叔的亲人似的。
“我们吃,你二叔这个人天生就带了张嘴,不用怕他处吃。”婶婶说。
我看看小华。
“他忙着呢。”小华说“我看他这儿出问题了。”他指指脑壳子,然后用食指做成一个问号。
“你知道什么啊,吃饭,吃饭。”婶婶急忙说。
这以后,来二叔家的人又渐渐多起来——就像以前当镇长的那阵,来人把拎着的东西在门角一放,就笑了——也像以前。不像的是,来人要走的时候,二叔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大声说:
“带上。”
小意思,不要见笑,来人小声说。
“带上,带上。”
老镇长真是的,来人一边说,一边弯腰拎上门角那袋东西走了。
“喂,去喝两口。”一天我刚放学走出校门口,以前的一个哥们叫住我,听说他发了。很显然,他是专门在这拦驾的。
“好久没喝了。”我说。
“不会当了老师,就不敢和我们这些社会青年混了吧,啊?”哥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还真让你说对了,当老师的就是见不得老板——心里不平衡啊。”我也用他那样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神态说。
“哈哈——”他笑道,他知道我同意了,就拉着我去镇里最好的一家酒店。
“蚊子。”酒过三巡,他说,朋友们都这么叫我“我们今天主要任务是喝酒、聊天,顺便也有一件事叫你帮忙。我们先喝酒,喝酒第一,办事第二。”
“还是先说事,再喝酒。要不然有件事吊着,喝酒也喝不痛快。是吧?”
“那我们先干一杯,我先说事。”他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不瞒你说,我都很久没喝酒了,今天和你一高兴,不由得又喝开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我看着他笑而不接。
“听说你二叔被人搞下来了?”他小声地问“你二叔可是个好镇长啊,有魄力,答应别人的事,从来说一就一,说二就二。一句话,说一不二,办不了,一个子儿也不拿。是个好领导——虽然人有点老老冒。”最后,他强调。
我抿了一口酒水,只是笑,一副不胜贪杯的样子。
“下来就下来,也没什么,下来了反而有人说你二叔的好话,说你二叔好办事。毕竟是当兵出身的,粗是粗了点,但够义气。”哥们和我碰了一下,我发现,他并不真喝,只是象征性地抿一下“对了,现在大家传的可神了,说你二叔的那把藤椅会跳,跳神。是吧?”
我还是笑笑,我了解他的脾气,他一个人可以唱一台戏,我当观众就行。
“大家都说,你二叔的跳神可灵了。”哥们说,他把头伸到我面前,瞪着眼睛“神。”
“来,我们干一杯,见底。”他缩回脖子,举起杯。
“我听说,你二叔一坐到他那藤椅上,那把藤椅就会驮着他摇起来。你二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威武起来,神秘起来,然后就别人有问他有答。我听说,尤其是关于现在这个王镇长的事,你二叔那藤椅一跳,就说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干什么,说得一清二楚。真神了——你听说了吧?”
我还是笑笑。
“我听说,好多人,都找你二叔说那个姓王的情况,真的都把事情办妥了。古人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把那个姓王摸得清清楚楚,哪有办不好的事,你说呢?要我说,你二叔这个人不简单——要成仙。”
我把酒杯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望着他。酒杯原来是这么一件好东西,你举着它,突然就换了一种心情,换了一份目光。
“其实,这些当第一把手的,你只要抓住他的一条尾巴,他就会乖乖地给你办事——就像故事里说的狐狸精,最怕人们见到她的尾巴。当然,你知道他喜欢什么也行。没这两样,想找他办事,没门。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和没有都让你说了。”我说。
“哈哈。我这次想叫你带我到你二叔家走走——你知道,我和你二叔不大熟络。我有个侄子,今年中专毕业,想到我们镇上的派出所,叫我帮忙帮忙,跑跑关系。你说,像我这样做小生意的,除了有几个钱,还有什么啊?你得帮我这个忙,我对我侄子说了,我有个朋友一定能帮得上忙。怎么样?你先说是帮还是不帮?”
这算什么忙啊,什么时候想去了跟我走就是,反正这半年我就住在我二叔家,要知道是这么屁点大的事,我们根本不用喝这么多酒,我笑着说。
“爽快,我们干了。”哥们说“我只想知道他王镇长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我别的没有,只好扔几张钱了。”
我们推杯放筷站了起来,他一边用牙签在嘴里挖着,一边又说:
“我可不想像有些人那样,抓住他什么尾巴,让他乖乖给我办事。要知道,这样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的侄子上了班也上不了台。”他又突然小声说:
“你知道吗?我的一个哥们,把他在床上给堵住了,结果他的老婆就到镇里上班了。听说,他也是从你二叔那儿问出来的,哈哈。”
我不知道我那哥们事情办得怎么样,想必是大功告成,要不,他还会来找我的。
“老,老子让你老。”一天,二叔突然出现在饭桌上,他一边夹菜一边高兴地说“姓王的那个婊子养的,倒了,被叫到纪委去了——去了,他就别想再出来了。”
“报应。”婶婶说,因为嘴里含着饭,说得含糊不清。
过不了几天,好像是三天后,三个大盖帽走进了二叔家的院子,问道:
“哪个是牛新民同志?”
二叔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说:
“我就是,本人就是。”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好咧。”二叔说“王——王建成的事,我最清楚,找我没错。”
“你的手。”其中一个大盖帽举着手铐说“对不起,例行公事,请你配合。”
“为什么?你们没搞错吧?”二叔粗声粗气地说。
“还是到了局里再说。”一个戴眼镜的大盖帽说,然后递给二叔一张东西“对了,你看看这张东西。”
二叔慢慢地看着那张东西,起初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就像是一个小学生不服气地看着父母们递给他的一张试卷,但是,渐渐地,大家看到二叔的手开始抖得厉害。
“走吧。”一个大盖帽说。
“好吧,到车上再扣吧——我不会跑的。”二叔小声地说。
“那上车吧。”
“我就回来,我走走就回来。”二叔回头对婶婶喊道,然后对大盖帽笑笑,有点羞涩的样子。
“藤椅,我的藤椅。”二叔最后说,那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停在院子外的警车前,那辆车的门是开在屁股上的,在抬腿上车的那一瞬间,二叔突然回头这么说,他的腿便定格在空中;他的声音来的那么突然,把一左一右的两个大盖帽惊了一下,他们不由自主地伸手扭住了二叔的胳膊,按住了二叔的脖子,我们看到二叔扭头朝他们笑了笑。
婶婶哭了。
这以后,二叔家更加静了,一家人好像是在踮着脚尖走路。只是,常常会从楼上二叔的房间里传来踢踢哒哒的声音。
然后,就看到婶婶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明显地老了,手不由得就扶着楼梯。
“妈,别踢了,藤椅它又没有得罪你。”小华说。
“我踢什么,是它自己在跳。”婶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