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老师,知书又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了。”
“什么不出来,他习惯时间要长一些。”我说,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他们“你们谁有没有欺侮他,啊?”
“没有,没有。”
“老师,我们快要憋不住了——”
妻子说,他都进去快一个小时了。我只好去叫他:
“知书,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他应声开了门走了出来。
我决定找机会和他谈谈。
“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方便养成这样的一个习惯?医生说,在卫生间里呆得太久会不利健康的。”
“我早就方便好了。”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里面,啊?”
“里面清静。”
“清静?”当他说出清静这个词的时候,真的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由得又想起他望着窗外那小老头的样子“小孩子不能太爱清静。那是老人家的事。知道吗?再说,老是呆在卫生间里,让人说起来也不好听,你说呢?”
他点点头,但以后还是常常这样。没有办法,我只好打电话给秀文,把情况对他说了。
“我们知道,让你费心了。还是自己人好。”
“以前就这样吗?”
“差不多,就是不爱和人说话,不爱和小朋友玩,一天到晚就跟着他妈妈一个人。”
“这孩子好像得了轻微的封闭症,我觉得是这样的——”
“是吧——”我听到电话那头沉重、犹豫的声音,然后,他又慢慢地轻声地说“让你费心了。”
“我倒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两三句话也说不清楚。你知道,这孩子就恋他妈妈——”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犹犹豫豫,好像是说不清又像是不方便。
“那——那下次我们再聊。”想想,我决定先挂了电话。
临睡前,不知怎么的,我和妻子就聊起了秀文和他的老婆。妻和她原是同一个地方人,说起来还是挺熟悉的。不知为什么一直就没想到她。妻说,她在她们那地方,算是极乖巧口碑极好的一个女孩子,而且还算得上漂亮和聪明。唯一给地方留下一点口实的是,她高复班读了四年,但就是考不上——那时候考大学当然也不比现在。后来,她和她的父母去昆明做了几年生意。等她回来准备嫁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照说,凭她的条件也不难找到一个好主顾。但她,却把好多好主顾都回绝了。后来,媒人不知怎么就找到秀文了。那时秀文家里人也正担心他找不到对象。所以,婚事就定的很快。但是,后来似乎又出了点波折,她别扭过一阵子,说不嫁了,要退婚。但后来最终还是和秀文结了婚。
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妻子说。
我也一样,我说,他们结婚我倒是有去的,蓝岚——是叫这个名字吧,好像还真的挺漂亮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像个高中生,大家都笑秀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是后来,我就调到这学校来了,也没再听人说到他们的情况。唉,大家都不容易,知书学习的事,我们能帮忙,就尽量帮忙,孩子看起来还是挺聪明、乖巧的啊。
你啊,巴不得天下的人都扶他一把,你帮得过来吗,妻说。但我知道,妻从来都是刀子口豆腐心。
我想想,除了常常找知书谈谈心外,还是得叫学生们帮忙。我交给住在家里的那三个小鬼一个任务,要求他们每天想办法找知书玩,找他说话。尤其是不让他站在窗前出神。在学校里,班级里,所有集体性的活动,我都尽力让他参加,都对他特别关照。而且对每一个任课老师都打过招呼,要他们对知书宽容一些,照顾一些。尤其是上课,多请他回答问题。另外,还动员他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心理兴趣小组。慢慢地,当有同学找他玩的时候,他不再拒绝了。偶尔地,他还会主动地找别人玩。他的变化让我感觉到,一个孩子,他的可塑性真的很强,他教育的空间真的非常广阔。期中考,他还考了很不错的成绩。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些好消息告诉秀文。
“谢谢你了,阿同。”秀文在那一头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愉快,倒像是强颜欢笑,最后,甚至是有气无力了“知书他成绩好了,我们当父母的真的高兴,谢谢了——”
我用的是免提,妻子都听到了。当我挂下电话的时候,她急忙说:
“还高兴呢,好像哭丧一样。他还不满意,啊?”
“他不是说谢谢了吗?”
“谢谢,还谢谢呢,听那口气!”
“也许有的人说话就是这样的口气。对了,秀文说话就这口气。有一次”
“是不是为知书住在我们这里的钱发愁?也难为他们,就一个人领工资——”妻想了想,说。
“我也这么想过。要不”
“你打电话对他说吧,反正我们也不在乎这点钱。”
我又拨了他的电话,对他说知书住在这里的钱没关系,都是朋友了,以后等他们有了经济来源再说。
“我们心领了,已经让你费心了,怎么还能让你们自己掏腰包呢?”他说,最后又加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再次挂了电话我们都不由地想。
打过电话后的第二天,秀文突然到了我家。手里还提了点东西,一进门就不好意思地放在门边。
“我们是谁和谁啊,你倒好意思来这一套。”
“不算送礼,我知道你爱喝酒爱吃点干菜——都是些干菜。”
看看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就不便往下说了,只好说:
“下午我刚好没课,我们俩喝几杯。用我的酒,借你的菜。”
“你知道,我没什么酒量,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推辞的意思。记得以前,他总是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喝开了。他果然不胜酒量,三杯两盏下肚,脸就红得像个关公。但显然酒兴不错,一边说着不喝了不喝了,一边却不知不觉用嘴去抿。每一次举杯和碰杯,他也都抿下去一小口。像所有的人一样,借着几分酒力,他的话也慢慢多起来。
“好多年没喝酒了,真的,你不相信?以前,你和周军三更半夜还敲门来叫我喝酒。后来,真的好久没喝酒了。喝酒,也要有人。”他感慨地说,在我的记忆里,他真的不是那种会感慨的人。
“学校有的是年轻人,怎么会没人喝酒呢?想想我们那会,整天都喝酒。”
“年轻人倒是不少,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算不得年轻人了。年轻人的行,我入不了。他们也没人找我。在这和你说说没关系,我的家,自结婚后,学校的老师还没有一个人来过——不过,我也没叫过他们。”
“喝酒,喝酒。”我不由得赶紧说。我觉得他把自己说得太伤感了。
“对,喝酒,喝酒。酒这东西还真是好。”他举起杯“来,我们碰一下。”说着,他狠狠喝下一口,好像下了一个决心似的。
“我这一次来,一则想对你们两个表示感谢。二则想对你说一件事。我们决定还是把知书带回去——他妈妈离不开他。”
“带回去?”我真的感到很惊讶,但是,我马上冷静了下来,我知道,这个世上是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他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你们想好了?知书他可是刚刚有些起色。”
“我知道,真的要多谢你。”他说,又不由得把酒杯对准自己的嘴喝了起来“可是,他妈妈离不开他。知书来这儿读书之后,她就整天一个人呆在楼上,半步也没下来。以前,她本来就很少跟人来往。但那时候还有个知书陪陪她。现在,就她一个人。你知道,她和我也没什么话说。夫妻嘛,整天呆在一起,就那么几句话,早就说光了。你没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想,还是让知书回去陪陪她吧。”
“你应该让她多到外面走走,听说她的兄弟都在昆明开店,不如让她去他们那儿玩一段时间。”
“去昆明?她街上都好几年没去过了。现在她一出门就头晕,就想吐——已经有一两年了。”
“怎么会这样?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我也说不清楚。现在她就知道整天把知书锁在身边。说也奇怪,知书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整天疯啊,跑啊。知书从小就乖乖地在他妈妈身边,一步也不离开。不管别的孩子怎么叫,怎么跑,他都不羡慕,最多拿眼睛看看。”
“这样对孩子不好。”
“就是,所以,我想想,还是把孩子送到你这儿来读书。开始她也同意。可是,这段时间,我看她如果再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知书,我真怕她要病倒了。所以,我想想还是把知书接回去。孩子读小学嘛,她妈妈还会教——真要教书,她绝对比我还好。”
“你们——关系还不错吧?”
“这个,怎么说呢,开始还真的不好。两个人老是冷战,不吵架也不多说话。孩子生了以后,慢慢就好起来了。”说到这,他又把酒杯举起来抿下一口,然后眼睛望着杯里,手轻轻地摇着酒“现在,她对我很好。那个,她都主动配合,她在下面像一条蛇一样游动,有时候又像一只无骨的蟑鱼缠着我喘不过气来。我们现在差不多隔一天就来一次。每一次我能感觉得出,那一天,一整天她好像就在等着我的那一刻。夫妻吗,这种生活好了,自然也就好了。”
我没想他会对我说这些,在我的印象里,他以前是闭口不谈的。后来我想,那一天,也许他真的喝多了。喝到后来,他就在我的沙发上睡着了。
“可惜了,知书这个孩子。”晚上,我对妻子说。下午放学后,秀文就把知书领回去了。
“孩子?我看你们大人的问题才真正大个呢。”妻子说。我抬头一看,她竟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
我们?我?女人真是太奇怪了,她们突然就让你弄不明白。不经意地,我又想到她,蓝岚,那个出门就会头晕的年轻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