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菜、做饭、洗碗、收拾、看电视、睡觉、发呆,偶尔聊聊天……在关露那里住下后,这些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既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眠,但是习惯性地陪着关露吃一点,她吃得不多,但厨艺很不错,我仅有的感官细胞还是能够尝出来的,而且我发现,每当我称赞她的厨艺时,她都会很高兴,当然,她也很聪明,从来不强迫我多吃。
马克给关露安排了一个新职务——联络员,专门负责他与我之间的定期联络。她不用再去上班,LE公司仍然给她发薪水。平时我俩大都呆在家里,中间我出去过一次,去看了马克正在建造的一座“地下堡垒”①。
从那儿回来后不久,马克就通过关露把“地下堡垒”的修改设计图发给了我。在修改稿中,他把三分之一的套房改成了单间,每个单间都配有独立的洗手间和小厨房。另外,那些密密麻麻重叠在原洲际**发射井的所有居住舱都被调整了,由一米见方的小格子②变成了两米见方的大格子,这样,人们终于不用再爬着进去躺下,而是可以走着进去再躺下了。按照新的设计稿,每个大格子里都安装了抽水马桶,每层最下面的小格子改成了单独的储物空间,每一层还配备了公共浴室和公共厨房,当然,仍然没有更多的公共活动空间,绿化景观同样不存在。
“为了以示对你的尊重,我亲自下令,做出了以上修改”,他在邮件中说,“居住舱变大以后,能容纳的人口数量急剧减少,但是通过单间的增多而得到了有效补充。人们在我的‘堡垒’里将生活得更加舒适体面,与此同时,每个堡垒能容纳的总人口数也不会改变,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是目前这种状态下的最佳选择。”
“上面的联排别墅我没有做变动”,他说,“在未来的地下城市里,总要有一定数量的科学家、艺术家、学者与思想家,他们承载着延续人类文明精华的重任。我们理应为这部分人士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生活方式,以使他们不受困扰地为全人类服务,相信这种做法你是能够理解并乐于支持的。如果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我将按照新的设计稿进行全面调整,已建成的部分也会推到重来。你知道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他的邮件逐字逐句看完,那上面的每一个字看上去都无比正确、不容辩驳,就像他说的,是“目前这种状态下的最佳选择”。我都能想得到他在写这封邮件时的从容不迫,甚至面带微笑。
这与他说过的那段话形成了鲜明的映照,“说到底,这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也就是我们人类自己的事情。我个人当然非常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有你们的帮助固然很好,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也一定会找到最终解决方案。”他是当着我的面说的,这些话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③。
大概是看到我脸色不太好,关露走到我身边坐下,关切地问:“没事吧?”
我长出了一口气,“马克把地下堡垒的设计修改稿发给了我。”
“是你要求他这么做的吗?”
“不是”,我摇了摇头,“上次参观过他的堡垒后,我曾经就一些问题提出过不同意见。但并没有要求他现在就改,只是要求他在今后新修的堡垒中不能再出现这些问题。”
“那可真有点罕见”,关露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马克这个人非常固执,认准的事情必须要坚持,什么人劝都没有用。他对工作上的事情也非常严格,标准非常高,他提出的方案,下属必须要不折不扣地做到,差一点都不行。我知道,那个张先生都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也就是说,他能主动修改设计方案,甚至把已经建好的部分,也按照我提出的意见推到重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绝对是这样的”,她笑了笑,“在我看来,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在主动讨好你了。”
“他为什么要讨好我?”
“害怕你啊,你是无所不能的外星人啊,超出所有地球人的存在啊,差不多像神一样了。”
看着她那笑吟吟的表情,我再次摇了摇头,“他不怕我,他给我说过,归根结底,这依旧是地球人自己的事情。”
“哦……”关露咬着嘴唇想了一会,“那就是他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为此,他愿意改变自己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以证明自己值得信任。”
对,他也曾多次公开说过,“请务必不要对我带有任何偏见,最终你会发现,我们才是蓝星最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 ④这句话我也记得很清楚,他在我们面前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也正因为如此,才令我那种无力甚至屈辱感更加强烈。
有一阵子我俩都没说话,直到我突然想起个问题。“你愿意长期生活在一个方格子里吗?”
“什么方格子?”关露愣住了。
“就是那种狭长的方格子,在里面翻个身都很困难,而且还层层叠叠的”,我把在“地下堡垒”看到的原始居住舱的样子形容给她听。
她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像这样的地下堡垒已经成为人类最后的避难所,那我不介意住在这样的方格子里。就算条件有些简陋,我能想象的到,但是有总比没有强,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我注视着她的脸,那原本柔和的线条,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变得坚硬刚毅起来。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眼神中的异样,她的嘴角微微抽动着,迎着我的目光,努力笑了一下:“别担心,我经历过比方格子还要糟糕得多的生活,我相信我能坚持下来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揽在我怀里。
她蜷在我怀里时肩膀仍在微微颤抖,声音如同梦呓一般,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答应我,绍伊夫,答应我,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答应我,好吗?”
我重重闭上眼,同时紧紧揽住她,蜷在我怀里的她其实非常单薄,就像没有一丝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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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在电子邮件里同时也明确提出了要求,希望我们能再传送两项技术——地下掘进技术与混凝土快速成型技术,以加快“地下堡垒”的建设速度。我把电子邮件转给了奥巴,没多久他就回复了,比我预计的时间要快得多。
“没问题,都给他。”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这简短的回复,拨通了与他的连接。
“干得不错”,他在视频里笑着说。
“你看上去也挺不错的,会议开得成功吗?”确实,视频里的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很有精神。
“非常成功”,他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经过还不算太漫长的唇枪舌剑之后,12个国家的代表终于达成了五项协议⑤,接下来他们会把这五项协议带回自己的国家,等待**最高层批准。”
“那真得祝贺你”,我也不禁为他的乐观情绪所感染,“你肯定在中间起了很大作用吧?”
“哪里哪里”,他谦虚地说,“我只是小小推动了一下,毕竟现实明摆在那里,那块黑布还在不断增长,稍微有点理性的地球人,都不难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段时间估计有的忙了”,他稍微有点夸张地叹口气,“肯定还要有大量的解释说服工作要做,我得频频往返于各国之间。”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结果吗?”我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刚才转给你的邮件认真看了吗?我们把马克提出的都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你在担心什么?”他皱眉看着我。
“不知道,没有明确的原因,就是有点担心。或许是见识了他修建中的‘地下堡垒’吧,我之前给你说过的。”
“如果你有什么担心,那丛现在起就把马克盯紧点。”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么说,马克的‘地下堡垒’现在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也走在了各国**的前头,这其中肯定夹杂着他自己的私心和欲望,我们都很清楚他是什么人。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那就把他那些私心和欲望趁早制止住,比如像这次修改居住舱设计,你就做得很好。”
我没有回答。
“必须要加快进度了”,他沉吟着,“等他的‘地下堡垒’初具规模后,我打算带那些国家的代表来考察,然后在各个国家迅速推动此事,以‘特别委员会’的名义来推动。所以马克的地下堡垒就相当于一个前期实验品,我们要尽快从中总结各种经验教训,从设计到施工各个方面的优缺点和利弊,然后迅速推出‘改良版’,普及到世界各地。”
我注意到,他一连用个几个“迅速”,看来他确实已经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上了快车道。
他加重了语气,“你在其中的任务非常重要,你必须要时刻盯紧马克和他的堡垒,确保它们尽快建成。这对于全体地球人类来说都意义重大。你明白吗?”
“明白了”,我闷闷地回答,停顿了一会,“能不能换个人来做这件事?”
“为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相当惊讶。
“也没什么”,我鼓足勇气说,“面对马克,我总有点不太自信”,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支持我坦陈内心那种无力与屈辱感,“既然这件事意义如此重大,要不然,换个人来做,效果可能会比较好。”
他在视频里直直地盯住我,过了会才说话,“换谁呢?”
“我不知道。或者是其他蓝雪孩子,比如三石和西卡。要不然,吴磊也可以。”
“绍伊夫可不会这么说”,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我不是绍伊夫!”我猛地提高声音。
“他把自己的记忆全部传承给了你,也让你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超能力”,奥巴平静地说,“所以,现在,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就是绍伊夫。三石和西卡没有你那样的超能力,他俩干不了这件事,吴磊同样没有超能力,再说现在他还被关在里面出不来。这件事只有你合适,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才能做好。”
看到我僵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稍稍放缓了语气,“晓宇,我多少了解过去的你,也知道现在这一切对你来说挺难的,你承受了很多不该自己承受的东西。但是没办法,偶然性就是一切,你必须得接受。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努力去做吧,就算是为了绍伊夫,就算是……”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就算是为了小兰。”
“不要说了”,我突然打断他,“我知道该怎么做,请放心。”
“再见。”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随手切断了连接。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但我知道它依然在那里,在那个最隐秘的角落里,在那个即使绍伊夫的强大记忆也不能覆盖的角落。对此,我十分清楚。
只是那个名字所对应的实体,已经永远、彻底地消失不见了……
关露推门进来,把一杯茶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奥巴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同意了,把马克要的东西给他。”
“哦”
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失落,或许她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在第一次见识过马克开发的“地下堡垒”,并同奥巴有过交流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他所说的“蚁群社会”⑥,绍伊夫的记忆里并没有储存这方面的内容,为此我还专门找了很多相关资料。随着了解逐渐加深,我才发现,这个看上去随处可见、毫不起眼的生物,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神秘之处。
蚂蚁是地球上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物种,在地球上至少已经生活了4500万年,比人类的历史要久远得多,事实上它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1亿多年前的中生代,和恐龙同一时期。随着环境和历史的变迁,躯体庞大的恐龙早已灭绝,而身躯细小的蚂蚁依靠集体的力量生存、繁衍,而今已成为一个鼎盛的王国,其数量在上百万种陆生动物中首屈一指。据说,把全世界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将超过脊椎动物的总重量。
而且蚂蚁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人类要强得多,在世界各地,除了南极、北极和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外,几乎所有陆地上都有蚂蚁生活,注意,是生活而不是存在。也就是说,它们的生活范围不仅覆盖了人类的全部居住地,甚至在人类至今仍然难以定居区域,如沙漠、沼泽、戈壁和荒原,它们也能够顽强地待下去并且繁衍生息。
能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它们的群居生活结构。蚂蚁是世界上三大“社会性昆虫”之一,在蚁群内部形成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严格平等的社会结构。蚁后——唯一超然的存在,负责终生产卵、繁殖后代,哺育第一批幼蚁;雄蚁——为数不多的存在,负责与雌蚁交配;工蚁——数量最大的存在,负责建造和扩大保卫巢穴、采集食物、伺喂幼蚁及蚁后。或许初看上去这样的社会结构等级森严,一点都谈不上平等,但是仔细观察后我才发现,这样的结构是完全建立在功能性之上,唯一也是最高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整个蚁群的存活壮大。蚁后及雄蚁并不是靠着巧取豪夺而登上了高位,它们的地位纯粹取决于它们具备的功能。数量巨大的工蚁是没有生育能力的雌性,它们也不是被压迫与被剥削的对象,终日忙忙碌碌寻找食物、抵御外敌,就是为了那个唯一的最高目的。在我看来,蚁后、雄蚁和工蚁都是在用自己的劳动来定义自己在群体内的存在价值,这才是真正基于分工不同的严格平等,而不是像人类社会那样,仅仅只是说说而已。
工蚁的寿命非常短暂,在觅食的路上就可能遭遇意外死亡;雄蚁的寿命更短暂,在与雌蚁交配后就会死去,而一只蚁后的寿命可以长达二十五年,相对于工蚁和雄蚁来说,这样的长寿已经近乎于永生了。但这种“永生”并不是纯粹的享受,一只蚁后一生要产下几万、几十万粒甚至更多的卵,这样才能保证蚁群的存活,同时不断发展壮大,分化为新的蚁群。而且蚁群中的第一批幼蚁没有其他食物来源,完全依靠蚁后自身携带的能量为食。只有当第一批工蚁长大并能外出觅食时,蚁后才能专心产卵,接受工蚁的供养。
可见,蚂蚁其实是一种进化得非常先进的社会群体,某种意义上,它们比人类社会进化得还要彻底。像马克这样的人以及他代表的势力,竟敢自诩为“万国之上的隐形王国”,或许他们也曾经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辛勤付出,在推动人类文明进步方面做出了某些贡献,但是在攫取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财富之后,他们就勾连起来,采用各种手段固化自己的财富与地位,同时设置种种壁垒阻碍后来者超越他们。如果他们也算是人类社会中的“蚁后”,那也是那种只想一次产卵就能终生享福的蚁后,为此甚至不惜阻碍整个蚁群的壮大、牺牲整个蚁群的利益来填充自己的贪婪。我知道,在大自然中的真正蚁群里,绝对没有这样的“蚁后”!
我发现,蓝星人的社会结构其实与蚁群非常相似,由于某种天赋的功能性(对于蓝星人来说就是代代相传的家族记忆),不同的蓝星人拥有不同的社会分工,承担不同的社会工作,但是所有的蓝星人都是严格平等的,所谓的“地位”不同只是“分工”不同。之前我就发现,奥巴很尊重绍伊夫,绍伊夫很尊重司令官,司令官对他们也都同样尊重,这种尊重是发自本能的,并不是做做样子。而且,在绍伊夫没离去之前,他对待奥巴的态度与其说是上级对待下级,不如说是老师对待学生。当绍伊夫离去时把他所有的记忆传承给我之后,奥巴对待我同样像是老师对待学生,在他成长的经历中绍伊夫教给他的,他都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这不仅仅是基于分工不同的严格平等,更带有某种互相哺育、互为师徒的更复杂的社会关系,比蚁群的社会性进化得更加先进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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