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水,觉得嘴干,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拿出个水囊子,喝了一口,舒爽道:“真真三尺神明有报应,早些年谁会把环三爷看在眼里头,如今倒除人家出挑了,硬生生把宝二爷比成了地里的泥去。还有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谁见了不都说比不得大姑娘正月初一的生日泼天的福气富贵,我老婆子这样看着,有环三爷和琏二爷照拂着,这些姑娘可都比宫里头半死不活的娘娘好呢!”
“娘娘?娘娘怎么了?”抠着门缝,王氏贪婪的看门缝外的阳光。
“怎么的?现在还没动静儿,不过太太放心,有人啊——”白老婆子神神叨叨的,把手护在嘴边,“有人跟我说,大姑娘的好日子到头啦,等她没了势,那宫里那么多的娘娘就会像您磋磨我的金钏儿玉钏儿那样,一点点的慢慢的,把她磋磨的没人形,比狗都不如,啧啧,大姑娘这是造了孽啦,替她自己替您还债呢!啊!”
王夫人被这接踵而来的桩桩件件沥干了心神胆气,就听白老婆子道:“老头子,你也喝口,再晒会子日头咱就干事,啊。”
王夫人嚎叫:“还有谁在?来人呐,救命呐!”
白老婆子笑眯眯的:“没谁,奴才家的老头子!”
王夫人这才有丝清明,哆嗦问:“你!白婆子,你们一家不是被发卖出去了吗?”
白婆子哐当把门往后推了下子,用铁链子挂上的门就拉开了一条掌宽的缝儿,白婆子呸的一口就唾到王氏脸上:“害死了我两个闺女,把我一家老小卖到黑煤窑子,我家三辈子的家生子,太太和老太太真真儿是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猪狗养的货!老天开眼,叫人救了老婆子一家子出来,现下,儿子孙子安排好了,老婆子两个可不是活够了,来这里探望探望旧主,给我两个苦命的闺女拾捡拾捡被野狗吃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骨?”
白老婆子眼里终是含了泪,仰头又吃了口水囊,跟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不声不响的老头子道:“你也吃口,把咱闺女的烧化的灰吃进肚里去,别叫咱闺女死了也找不到靠头。”
王夫人听得失魂丧胆,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离得门口远远地。
吃完最后一口,白婆子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笑呵呵道:“嗳哟,这日头这么高啦,不早啦,老头子,咱该干正经事啦!”
王夫人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到小佛龛处,叫道:“你们!你们要作、作什么!”又连连磕头求饶,“我求你们,我把我的私房都给你们,求求你们!”
白老婆子和她那个驼背干枯的男人,脸上挂着笑,从油乎乎脏腻腻的衣襟里摸出来一把铜打的钥匙,可不正是挂在铁链子上那把大铜锁的钥匙?
白婆子边哆哆嗦嗦的开锁,一面道:“原是老婆子不甘心,太太您看,老婆子的闺女都死了,男人身子垮了,儿子染了痨病拖累着媳妇,只剩下个饿的精瘦的小孙子,老婆子不找您说道说道,哪能行呢?光说道又哪儿够呢,听人说接着薛姨太太敕封的喜事儿要请您出去呢,这您出去了又去享清福了,这可不好!”
听到要来接她出去的话,王夫人眼里多了些神采,连连道:“是我错了,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给你儿子看病,送你孙子念书!你、你知道赖嬷嬷罢,像赖嬷嬷的孙子似的,保你孙子作个知县老爷!啊!求求你!”
“好话人人爱听,太太这话老婆子听得熨帖、受用!”王夫人面现喜色,抬起头就见白婆子一张脸都狰狞起来,吓得要夺门而出,被那黑瘦的老头子踹了一个窝心脚,白婆子上前摁住王夫人连甩了几十个耳刮子,直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咱们都是做惯了粗活的人,太太是不知道,那煤窑子的苦累呀,想起来就恨不得把太太您给生嚼了!”白婆子端着的那张笑脸在王氏眼中不逊于厉鬼罗刹,王夫人肿着一张脸儿,想爬却被那老头子一脚踩到胸口上。
“太太急啥?咱们这两个将死的人可不会像太太似得害人性命,您只管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去,您的命呀得好好地长长的,人死了可还受什么罪呀,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白婆子用枯瘦裂满口子的手掐王氏的脸,又笑道:“看我这手艺,啧啧,太太现在又是红光满面、脸儿圆圆的福气相了!”
“太太这模样儿真好,叫老婆子想起我的金钏儿、玉钏儿也是这么好颜色,老婆子的两个闺女叫老爷收用了,老爷到头来却连块地方都不得她俩躺,叫用破席子卷了扔出去!”白婆子哆嗦着,一拳一拳的打王夫人,脸上涕泪交流,又脏又恶心的。
“老爷这样狠心,和老太太、太太您一样都该下地狱进油锅,可咱们报不了这仇哇!不过老爷不是最要脸面么,呵呵呵、呵呵呵,太太,您说老婆子让他再也没脸见人,行不?”说着就双手一用力,刺啦扯开了王夫人的衣襟。
“你!你要作甚!老爷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有你们儿子、孙子!”王夫人吓过头,说话倒利落了,“谁都不会放过他们!你敢、你敢?啊!”
**********************
“你这猴儿!”贾母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握住宝玉的手。
宝玉兴高采烈的倚在贾母身边说笑,贾政肃着一张脸,不声响的跟在后头。
邢夫人又在他之后,那脸耷拉着,若非碍着老太太,她说甚也不去的。倒是大老爷,又托病没出院门儿。
最后是薛宝钗扶着新受了敕封的薛姨妈,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通丫头婆子。薛姨妈苦瓜着一张脸儿:她盼了半辈子才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却得去请她那个姐姐出佛堂!薛宝钗暗中捏捏她的手,薛姨妈才收敛了神色。
薛宝钗心下叹气,她本来就不同意妈妈用那么多的家财去给父亲买个不中用的名号,可妈妈心心念念的想要个诰命,偏又有老太太在一旁蹿蹈着,她这作人家媳妇的也不敢深劝了,唯恐得罪婆家。
薛宝钗心下又怨那个出走的哥哥,不就是个被逐出宗族的破落户么,就算他以前是保龄侯府小公爷,又能如何,倒把哥哥给狐迷得连家业都不要了——想起当初她和薛姨妈联手,暗中把史桂从庄子上赶出去,薛宝钗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那样儿了,也不至于如今连哥哥都留不住。
听宝玉插科打诨的斗趣儿,知道他这是要哄得老太太开心了,好一会儿到小佛堂后老太太高兴给太太体面,便也附和的说了几句体贴王夫人的话来。
前边不远就是小佛堂,院里院外静悄悄的,一派安谧。
只宝钗望着那院门心里有些不得劲儿,不由得小声问莺儿:“守着太太的婆子呢?还有扫洒服侍的小丫头?”
莺儿也是摇头,悄声道:“许是看着前头热闹,那些人耍滑吃酒去了。”
宝钗仔细打量,心下越发有些不安,笑道:“要不我先进去,服侍太太更衣洗漱了,再请老太太、老爷、大太太进去?”
邢夫人似笑非笑:“哟,看咱们这二奶奶,可真是个有孝心的!只你这么着,倒叫老太太干等着不成?”
贾母脸略沉,没等她说话宝玉便松开她的手,笑着三两步上前去退开院门,边叫着“太太”便往里头冲。
那天真烂漫目中无人的模样,把邢夫人气个倒仰。
却不料宝玉喊了一声就哑了声音,院落里静悄悄的,众人觉不对,忙冲将进去。
这小佛堂围墙甚高,院落却小,从院门一眼就能望进去佛堂正堂。
这一时,众人皆呆愣住,还是薛姨妈一声尖叫才引得回神——
只见:慈悲秀美的菩萨下,王夫人赤丨裸丨裸的躺在地上,养尊处优多年养出来的白生生的胸脯上,一个黑黝黝的脑袋趴在上头。那小老头儿全身衣着完整,倒是王夫人一条白花花的大腿弯弯的挂在老头子驼背上……
还有王夫人那张脸,被人深深划了三道口子,从左额角到右唇边。
院落里,正对着佛堂门口,一个女人晃晃荡荡的挂在树梢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直勾勾盯着佛堂地上,脸面扭曲,却像是在笑……
薛宝钗捂住嘴……
********************
此时,在元府,林如海和元澈安坐在湖心亭里,面前两条大龙缠绕,却是棋力相当,和了一局。
荣国府内宅鬼哭狼嚎、翻天覆地,可远远传不到这儿来。说到底,不过是林如海的家人找到了被发卖的白婆子一家,又有元府的人挑拨几句,之后种种,再与他们不相干。
人心造人心,因果还因果。
不过是兜兜转转,王氏的‘造化’罢了。
******************
宝玉已呆了两三日,水米不进,贾政也病倒了,只要醒着就气的脸色金黄。老太太和薛姨妈被吓着了,……王氏也破了相。现如今只庆幸那日府里的姑娘们和大老爷没去,要不然更不知该如何收场。
薛宝钗忙的脚不沾地,又要堵住众人的嘴,又要彻查事情,几日间,就生生瘦了一大遭儿。
查来查去,那一双贼人是当日金钏儿和玉钏儿的老子娘,趁着小佛堂的下人玩忽职守闯了进去。他们原是府里的家生子,最是知道荣国府的门禁,没用多大劲儿就混了进来,直到出了事儿,门房处竟然还一无所知。
宝钗心力交瘁,只得以此结案,按下不表。
此后王夫人虽好了,可脸上也留了能吓哭小儿的疤来,贾政愈发厌后院,日日书房厮混不提。宝钗终不能将满府的下人都打杀了,再有她姨母的下场,叫宝二奶奶也不敢太过苛刻。由此,阖府里无人能看得起王氏,王氏生不如死,就连薛姨妈,扬眉吐气之余也是又轻蔑又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