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回客栈时很小心。
裴寂在与骆元明的一战中受了重伤, 自长老们闻讯而来,便被立刻送往医馆治疗。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
他们一行人勘破城主府秘辛后, 其间的经历被说书先生们大肆添油加醋, 生生把天羡子门下所有人都描绘成了卧薪尝胆、深谋远虑的大侠士。
这风评逆转的速度堪称川剧变脸, 比法国投降还快。
前来客栈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获救的女孩们亦是一个接一个赶来道谢。
好在身为师尊的天羡子已然清醒, 一代剑道大能化身迎宾小哥, 满脸懵地听着旁人讲述玄虚剑派如何惩奸除恶,此次谋略如何出其不意。
小小的脑袋瓜里全是大大的问号, 他答不出任何问题,只能保持微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直接由剑修跳槽成为佛家弥勒雕像,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就很神秘, 很淡然, 很有不争不抢、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气质。
——毕竟若要问起天羡长老大战之后的感受, 此人只会诚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九洲春归真好喝啊!”
宁宁脸上糊了层简易障眼法,确保不会被鸾城里修为不够的百姓看破, 加之身形轻捷,很快便来到裴寂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先是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 继而冷冽的少年音低低响起,没带任何感情:“进来。”
门没锁, 虚掩着。
这不像是裴寂的风格。
宁宁心下疑惑,却也没想太多,右手稍稍用力, 便将房门推开。
随着吱呀一响,屋内的景象徐徐出现在眼前。
宁宁略微一怔。
裴寂虽然恐惧黑暗,却也并不喜欢太盛的阳光。此时正值正午,他习惯性拉上了窗前的帘帐,让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暗光。
而在房内正中央的圆桌前,是少年人瘦削挺拔的影子。
——裴寂正坐在桌前圆凳上,垂眸拆去上身缠绕的层层纱布。
哦,拆纱布的意思,也就是他褪了上衣。
他似是被层层叠叠的绷带折腾得有些烦心,又或因为拆线粗鲁,不慎让伤口再度裂开,这会儿不耐烦地皱了眉,在听见推门声时动作一顿,面色冷淡地转过头来。
然后漠然如死水的表情瞬间僵住,虽然神情没有太大变化,瞳孔却显而易见地猛然一缩。
裴寂没想过敲门的会是宁宁。
他觉得医馆嘈杂,又不爱与旁人打交道,等包完纱布就先行回了客栈房间。恰好素问堂的一名长老闲来无事,见状与之达成协定,正午时分前来替他换药。
他将房门虚掩,本以为站在门外的是那名长老,顺势一抬头,却猝不及防见到另一张面孔。
裴寂握着纱布的右手一紧。
他……此时没有穿上衣。
“你在换药吗?”
宁宁以前途经篮球场,早就见过无数个脱了上衣狂奔如猴的男学生,加之时常网上冲浪陶冶情操,对眼前景象并未觉得多么惊讶,反倒被裴寂身上的条条伤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口重重一跳。
然而裴寂却不这么想。
他自幼生活在灵力匮乏的村落,身旁的平民百姓不如修真界那般豁达,更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纪一样开放。
在居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里,同龄男女之间,唯有夫妻可见对方褪去衣物的模样。
后来踏入玄虚剑派修习剑道,虽然知晓同门间彼此疗伤属于常态,可一来少时记忆根深蒂固,二来裴寂独来独往,从未将受伤之后的身体向旁人袒露。
无论如何,第一次被撞见褪去上衣换药,难免会觉得慌乱无措。
不久前还冷寂疏离的少年耳根一热,颇有些狼狈地侧身倾向床头,试图一把拿过摆放在床上的衣物。
奈何他动作匆忙,引得浑身伤口骤然迸裂,钻心疼痛瞬间侵入五脏六腑,一阵恍惚之下,竟从圆凳上摔了下去。
没救了没救了,不但上身被女孩子看了个光,补救措施还一塌糊涂,裴小寂这回算是没脸见宁宁了。
承影的灵体蜷缩成一个圆滚滚的球,一双眼睛从圆球的缝隙里悄悄露出来。
其实以它看来,此时此刻最有效的台词应当是“看了我的身子,你就要对我负责”。有理有据无法反驳,绝对能生米煮成熟饭,一举攻破两人之间的所有隔阂。
可惜裴寂这不成器的臭小子说不得。
裴寂忍着痛,一手捂住泛了红的脸,另一只手勉强伸到床头,把上衣盖在自己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
宁宁被他吓得不清,眼睁睁看着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尽数破裂,溢出猩红的血。
她心无顾忌,把房门往身后仓促一推,径直来到裴寂身边。
他哪怕摔在地上,也要一根筋地用衣服把上身挡好,只不过如今的模样……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狈。
漆黑长发被一根发带粗略束起,此时发带松散,大半黑发慵慵懒懒地倾泻在冰凉地板上,有的拂过少年人白玉般的面庞与细长眼尾,虽是凌散,却也平添几分道不明的暧昧之色。
更无需说他耳根上浓郁的红,以及仓惶不定的目光。
铁锈腥气与发丝间的木植清香彼此交融,凌乱衣物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因为裴寂动作匆忙,只粗略盖住了胸膛与手臂的大部分皮肤。肩膀上的肌肉与白皙腰侧隐约可见,实在有些——
如果他一动不动坐在圆凳上,宁宁一定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可现在离得近了,见到裴寂这副模样,她反而觉得心头闷闷地发热。
“伤口全裂开了。你别动,我扶你起来。”
她蹲下正要伸手,却见裴寂咬牙撑起身子,一只手仍然按在锁骨处的衣物上。
他面色阴冷,勉强止住因疼痛带来的轻颤,浅浅吸了口气:“……你先出去。”
宁宁掀起眼皮看他。
裴寂刻意避开她的视线,竭力克制重如鼓擂的心跳,很快听见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出去做什么?等你穿好衣服,让伤口裂得更深?”
宁宁似是有些气恼,语气很急:“我连你的手都拉过了,难道看见这个——”
她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逻辑,而且若有若无透露着一股子渣气,可话到嘴边不得不出,只得加重语气,营造出“我有理”的假象:“难道看见这个,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宁宁:……
好的,她在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就已经不好意思到恨不得躺进棺材里了。
救命啊!她到底在稀里糊涂说些什么啊!
只不过是个牵手而已,和她看到裴寂的身体压根没关系吧!哪怕来个四舍五入,牵手也不可能变成结婚啊!
裴寂愣了半晌,仍旧没什么表情,耳朵上的红潮刷啦啦往脖子和脸上涌。
“哇。”
承影发自内心地感慨:“宁宁她如此生猛吗?”
“那个,就是,我的意思是,作为相亲相爱的同门师姐弟,咱们关系已经算是不错了,所以,这些事情不用太在意。”
宁宁拼命组织语言,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裴寂后脑勺:
“这里是不是撞疼了?快起来吧,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她动作笨拙,手掌上温柔绵软的触感却让人无比安心。
裴寂第一次被人摸脑袋,之前后脑勺撞在地板上的剧痛得了疏解,如同沉重冰块慢慢融化,化作水流渐渐散开。一股暖意带了恰到好处的力道,有些舒服,也有些痒。
他在心底暗骂自己扭捏,本打算将衣物移开,念及薄衫之下的身体,动作却又是一顿。
如若他的身体毫无瑕疵,裴寂定会欣然地、甚至带着期待地让宁宁见到。
可它不是。
他从小被娘亲打骂着长大,后者对弃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执得几近癫狂,等裴寂长相与那男人越来越像,报复便也越来越狠。
在他长达十多年的人生里,所接触到最多的东西,唯有空荡狭窄的黑屋、染血的长鞭木棍与女人毫不留情的耳光。
她向来将他当作发泄愤怒的器具,从不曾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疗伤,只会偶尔丢下一些便宜的金疮药,让他自行涂抹,不至于死去。
那些粗制滥造的药自然无法令伤痕完全愈合。
与其他人光滑洁净的皮肤不同,裴寂身上遍布着狰狞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旧痕。
而后来拜入玄虚剑派,比武切磋时不少同门联合起来的刻意针对,更是让他平添数道剑伤。
就连今日医馆里的大夫替他擦药时,也忍不住轻叹着自言自语,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如此之多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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