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2月)
追悼会两周后就是除夕,街坊四邻都贴上了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唯有裴家门口贴着一对挽联,显得冷冷清清。
裴家人还住在纺织厂的筒子楼里,两室一厅共三十几个平方,厕所是十几户公用。房间四周刷着大白墙,地面是简简单单的水泥地。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四把条凳,两个房间各住着外公外婆和大舅裴东升一家人,小舅裴西临晚上在客厅睡,一家人住得十分拥挤。
除夕夜的八仙桌上,一家人围坐着。年夜饭显得有些寒酸——两盘猪肉饺子,一碗排骨炖豌豆,好几盘绿油油的蔬菜,一大盆白面馒头——冯笑笑心想,在这个年代,这恐怕已经是一顿奢侈的晚饭了。
可一家人都不动筷子,显得心事重重。
大舅裴东升率先打破沉默:
“二妹,建业走了,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裴东升今年二十五岁,在纺织厂已经工作了七八年,是个老员工了。
在七八十年代,纺织厂曾是宁城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有三四十块,宁城所有的中学毕业生都拼命挤进去工作。
“还能怎么办?继续开店做生意呗。”刚回到1984年没多久,她还没有计划过未来。
“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不要,不要了跟哥说,我在医院有熟人,管他是不是烈士后代……”
大舅妈任慧瞪了裴东升一眼,显然他不该在年夜饭提起这个“犯忌讳”的话题。
任慧是裴东升的老婆,是个外地媳妇儿,自从嫁到裴家就一直没有工作,半年前生了孩子在家喂奶,此时正抱着一个半岁多的男婴坐在他身边。
冯笑笑只是隐约记得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她在表哥三四岁时候就和大舅离了婚,从此再也没和裴家人联系过,算起来已然二十多年没见过。
“为什么不要!”冯笑笑被大舅的言论吓到了。
“你才刚二十岁,人生刚刚开始,有个拖油瓶你还怎么改嫁。现在月份还不大,等月份大了就来不及了。”
外婆也在一旁帮腔道:“月珍,你这么年轻漂亮,还有大把的路可以走。可不能就这么想不开一辈子守寡啊。”言下之意,趁着年轻改嫁,孩子能不要最好别要,免得耽误了你的前程。
冯笑笑这才意识到,她这个烈士遗腹子并不是理所应当的来到这个世界上,曾有过这么多人阻挠过自己的出生。
从冯笑笑变成裴月珍的那一刻起,她就深信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许就装着母亲裴月珍的灵魂,而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和母亲换回来,做回她的冯笑笑——因此她没有选择,必须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可无论是三十二年前的母亲,还是她的外婆和大舅,却也许有过另一种想法: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嫁人不到两年就守了寡,她何必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葬送自己的一生?一边是单亲妈妈的艰难人生,一边是充满选择的光明未来,每一个利己主义者的选择都似乎显而易见。
那母亲呢?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真的毫不犹豫的生下了自己吗?
“你们俩个真奇怪,二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们的外孙、外甥吗?怎么能不要呢?”年轻的裴西临双手托着腮帮子说。
“大人说话,哪有你个小孩插嘴的份儿!”裴东升厉色说,他比这个弟弟大十岁,从来对他都是这般凶巴巴的态度。
冯笑笑心想,好在她最爱的小舅舅还是希望母亲生下自己的,但一想到自己的亲外婆和亲大舅曾经力劝母亲不要自己,她还是感到愤愤不平。
“大哥,你自己的儿子养的好好的,怎敢让我别要自己的孩子。小西说的对,她不是你亲外甥女吗,你这么劝我,狠不狠心啊!”她从小就有点儿不喜欢裴东升,大舅年轻时仗着自己有点小钱,沾花惹草闹得离了婚,对表哥裴聪的生活也爱搭不理的。后来纺织厂破产他下了岗,赖在外公外婆家啃老了一辈子……总之大舅这辈子过得不像话,没个男人的样子。
裴东升被她骂的有些懵,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的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本就是有私心,多少怕妹妹生下这个孩子拖累自己。裴东升自小认为二妹性格温柔、优柔寡断,可最近她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讶——冷静、果断、满肚子的主意,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裴西临却笑了:“二姐,你咋知道一定是个女孩儿?”
“……我猜的。”冯笑笑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外公赶紧跳出来调和:“大过年的别吵架,把福气都吵没了。你妹妹要不要孩子是她的决定,你们娘俩别管太多了。而且毕竟孩子他爸是个烈士,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政府怎么看我们?她公婆怎么看我们?外人怎么看我们?”
外公虽然是当兵的出身,却是出了名的温和性子,和母亲裴月珍一模一样。两个舅舅和冯笑笑的脾气倒是像外婆,性子烈些。
“给谁看啊!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闺女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这年头,女人带个孩子太难嫁了。”外婆说。
“妈,哥,你们别劝我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我已经决定了,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
看到裴月珍字字铿锵,再说下去不免翻脸,一家人都有些惊讶,便都不再多说了。
*
“月珍,你看看谁来了?”
正月初三,裴东升从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来,身后跟了一个年轻男人。
这人长得白净斯文,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灰色男士夹克和西裤,比这个时代的普通男人穿得要讲究的多。
外婆从厨房探了个头出来,一见到年轻男人就立刻迎了出来,用身上的围裙抹干净了双手。
“呦,这不是崔正奇嘛,好久不见啦!”
崔正奇,这名字冯笑笑听着有些耳熟。
“阿姨好。”崔正奇低头向外婆问好,然后转向冯笑笑。“月珍,好久不见。”
崔正奇用一种殷切暧昧的眼神看着冯笑笑,她立刻意识到,他可能不仅仅只是一个熟人这么简单。
“正奇来啦,大学放假啦?”外公也从卧室里立刻迎了出来,手上的报纸还来不及放下。
“叔叔好,放寒假了,我回来好几天了。”
“好好好,回来了就该来家里坐坐,你阿姨好久没见你了,经常念叨你。”
冯笑笑心想,这个叫崔正奇的,居然和外公外婆这么熟,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母亲长年守寡,身边偶尔也会有几个追求者,但这个崔正奇似乎并不在其中。
“月珍,你怎么傻站着,还不给正奇搬个凳子,拿点糖和瓜子。”外婆嗔怪的对冯笑笑说。
冯笑笑一言不发的搬来凳子,感觉崔正奇的一双眼睛一直跟着她。
“不麻烦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二老带点我从江州带回来的年货。”
外婆乐呵呵的接过崔正奇手中的年货,打开一层包装纸,里面是一盒芝麻糖和一盒核桃酥。
“哎呦,真是好东西,这在宁城可不容易买到。多亏你想着我们。你爸爸妈妈可还好?”
“挺好挺好。”
“崔厂长平时对我们老裴和东升都特别照顾,你和月珍又是老同学了,我们两家还要多走动才行。”
“那是、那是。”
“哎,本来以为可以成亲家的,你以前和月珍上高中的时候关系就不错,你不是还挺喜欢我们月珍来着,真是可惜啊~”外婆一脸可惜的说。
崔正奇有些害羞的挠挠头,眼睛依旧盯着冯笑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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