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倒头睡去。
不到半夜,一阵风声呼啸,她突然惊醒了过来,只听得窗外风拍窗棂,雨声哗哗震耳,不由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从枕头下摸出火石,几下点燃了一直放在床头的油灯。不顾窗口砸进的雨水,冲过去往外一看,只见窗外雨如瓢泼,放眼看去全然是漆黑一片,什么亮光都没有,侧耳倾听,雷雨隆隆,更是什么都听不见,竟是来万年宫后从未遇过的一场暴雨。
转眼间,从窗口刮进的雨丝便将她的中衣打湿了一片,琉璃怔怔的坐回床上,不敢关窗,也不敢去睡,想了一想,起身把房门后挂的一件蓑衣两顶雨笠和桌上的铜管提灯检查了一遍,又脱下湿衣,换上了利落的葛布胡服和麻底线鞋。
窗外的瓢泼大雨似乎竟毫无休止之意,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雨声才略微小了一些。突然间,雨声里中似乎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声音,琉璃忙奔到窗前,竖起了耳朵,远处仿佛是有人在大声呼喝,只是雨声实在太大,只能隐隐的听到几个词语,依稀是“大水”“圣上”,又夹杂有咣咣的敲击之声。
万年宫大雨之夜,山洪暴涨,玄武门守将士四处逃散,只有将军薛仁贵登门向宫内大呼示警……没错,就是今天了
琉璃再不迟疑,一面高声叫道,“阿凌快起来外面涨水了,快去叫人”一面穿上蓑衣,戴好雨笠,点燃提灯,又拿上了另一顶雨笠,开门跑了出去。只听阿凌惊叫道,“大娘你说什么?”
琉璃只道,“你快起来,去把楼里楼下的人都叫起来,发水了”转身开门,用雨笠遮住油灯就往作画的亭子跑去。外面的雨依然十分急,风倒是小了一些,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琉璃的下巴下,待她跑进亭子时,提灯一照,倒是松了口气,因冬日挡风的双重锦帘被雨打湿后更为沉重,倒是将亭子遮了个严实,里面的地面根本就没有湿多少。
琉璃将油灯放在地上,几下便把四面的八幅锦帘都紧束在亭柱边挂的帘钩上,然后把月牙凳,三彩柜、木炭等物都堆上了案几,用力提起那桶油便倒在上面,随即油灯一点,火头“砰”的一声燃了起来,随即腾得老高。
这雨夜里,万年宫原本四处挂着的灯笼早已被狂风暴雨打灭,到处都是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随着半山亭的火光燃起,亭子四周顿时变得明亮起来,连山上山下的道路都被照得依稀可见。
阿凌这时刚刚跑出门来,一见这火顿时呆住了,尖叫了一声,“大娘你在做什么?”
琉璃大声道,“若不放火,这外面哪里还能看得见路?你快去把楼里的人都叫起来,只尽量找些铜盆敲起来,沿着半山腰的路来回跑动,一起大声叫‘发水了’,我这就去叫昭仪”不等阿凌回答,她提起油灯转身便向山下冲去。
这一条路是琉璃两个多月走了又走,熟到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一路快走,到了紫泉殿的院门外,便一面踹门,一面高声叫,“快开门,发水了,快开门”
门好容易开了,露出一张有些呆滞的脸,琉璃从她身边挤了进去,高声叫嚷着“发水了,昭仪快出来”,脚下向主殿狂奔,到殿门口时,殿里的宫女早被惊动了,听了琉璃的话,慌得也一起大叫起来,没过片刻,就听见了武则天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武则天披散着头发,身上罩着披风,在几个宫女拥簇下快步走了出来。琉璃忙道,“昭仪,琉璃半夜起来,听见玄武门那边有将士大叫,发水了,快让圣上走避,想来是山洪发了,这里地势低,昭仪还是赶紧到高处去躲避才好”
武则天脸色顿时变了,回头对玉柳厉声道,“快去把弘儿抱出来,往山上走”看了看琉璃又道,“你带我去回涧阁,圣上还在那边”
琉璃一呆,万万没料到高宗今日居然不在这里,忍不住暗叫一声“晦气”只好道,“昭仪你快上山,圣上那边琉璃去叫就是”说着把油灯往身边的宫女手里一塞,脱下身上的蓑衣,不由分说的穿在了武则天身上,“梳妆楼边上的亭子里我放了把火,出去就能见到,昭仪往火光那里走”
武则天惊讶的看了琉璃一眼,她身边的几个宫女此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上来拥簇着她就往外走,琉璃也拿了油灯雨笠转身往外跑去,就听身后武则天叫了声,“刘康,快和库狄画师一起找圣上去”
雨水此时似乎又略小了一些,半山腰上铜锣铜盆敲打和喊叫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不断有各处的宦官宫女从琉璃身边狂奔着向半山亭的火光跑去,琉璃被撞得了几下,险些没拿住手里的雨笠和提灯,就听身后脚步声响,刘康已经追了上来,伸手从琉璃手里接过了东西,带头往前跑去,他身强力壮,身手又敏捷,无人撞得动他,琉璃跟在后面,速度顿时快了起来。
两人跑到回涧阁时,守门的宫女似乎已经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一拍门环,门立刻就开了,刘康推开门便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发水了,圣上快出来”声音极为响亮,琉璃猝不及防下,几乎没捂着耳朵跳到一边去,片刻后,阁楼的大门咣的打开,王伏胜几个簇拥着高宗和邓依依冲了出来。
借着门内的灯光看去,两人似乎都只穿了中衣,外面乱裹着衣服,王伏胜几个更是衣衫不整,好在黑夜中也没有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刘康一面尽量举起铜灯引路,一面回身往山上走。没走两步,琉璃只觉得脚下感觉有异,有小宦官惊叫了一声,“水上来了”果然脚下积水眼见着就没过了脚面,每一步都是哗哗做响,琉璃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了腔子,再也顾不上什么,往前就跑。
这里离半山亭已经有些距离,能看到那边有火光闪动,指引着方向,眼前却只有刘康手里的一点光亮在前面晃动,脚下的水似乎在迅速涨高,本来不过是几百步的路,竟长得似乎没有了尽头。头顶上还有铜锣敲打和呼喊示警的声音,但琉璃却只听得见脚下哗哗的水响和身边人粗重的喘息声。
好容易终于跑到紫泉殿附近,眼前也更亮了一些,就听有人叫道,“是圣上过来了,昭仪,快走”
众人不由大惊,借着火光隐隐看见前面路口站了五六个人,当中一人穿着蓑衣,自然是武则天。此时洪水几乎已经涨到小腿中部,她站在那里却是一动也不动,见到高宗过来,才分开众人淌着水几步迎了过来,高宗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几个人簇拥着两人往山上跑去。
风雨中,依稀能听见高宗惊魂未定的声音,“媚娘,你早就出来了,等我作甚?万一我再晚些过来可如何是好?”
武则天的声音十分平静,却有一种破冰碎玉般的决然,“陛下若是没有过来,媚娘绝不上去”
山路一直沿着斜坡向上而去,洪水则几乎追着众人的脚跟淹了上来,直到上了半山坪,众人才踩到了干硬的土地,只见这坪里空荡荡的,只有武夫人带着阿凌、翠墨几个焦急万分的等在那里,看见高宗和武则天,每个人都是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忙又上来领着他们继续往上走,武夫人便道,“弘儿已经到长廊里了,你们怎么才上来?”
没有人答话,火光里,高宗侧头看了武则天一眼,脸上一片柔情。
一行人一路往山上走去,不多时便登上了绕山长廊的台阶,此时长廊里面密密麻麻的都站满了人,高宗和武则天上来时,众人忙让出了一片空地,一干人走到长廊中,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只是立刻就发现,除了穿了蓑衣的武则天,人人都落汤鸡似的狼狈无比,好几个人还是赤着脚,也不知是没来及穿还是跑掉了。
李弘和月娘被人抱了过来,各自见了母亲都是嚎啕大哭。死里逃生之下,众人此时才惊魂稍定,有唏嘘的,有庆幸的,有忙着找人的自不必提。
琉璃悄悄的退到一边,摘下头上的雨笠,默然回望了一眼对面玄武门的所在,心里一片茫然:她现在可以肯定,如果没有自己,高宗和武则天有八成以上可能就此被淹死在万年宫里——这样的雨夜,这边山上除了她这个特意住在离对面玄武门直接距离最近的屋子里,又竖着耳朵等动静的人,谁会听到那隐隐约约的示警声?至于玄武门附近的宫人,他们就算听到了示警,但水逼玄武门时,两座山中间的山谷里早就是一片洪流,谁又能过得来?时间的因和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难道说在这个时空中,自己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路人甲?
洪水似乎停止了上涨,半山亭里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那案几柜子都是上好的红木,果然是货真价实、经久耐烧……她正胡思乱想,就听长廊之上,远远传来了喧哗的人声,随即是一声焦急的高声询问,“敢问圣上可在?可还安好?”
正是裴行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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