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谱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店主便笑道,“这已是极好的历谱了,今年正月里卖了三百多册出去,那时要二百八十钱,二月间还要一百多钱,如今客官若是想要,三十钱拿走便是。”
琉璃正想还给店主,裴行俭却笑着说了声“好”。
琉璃只得让小檀上来付了钱,待离开店铺,却忍不住道,“家中的历谱不是昨日便找出来么?你买这卷废纸做什么?”
裴行俭扬眉一笑,“自然是有大用处。若是事情正如我所料,十郎的那二百多贯便要着落在它的身上。”
琉璃怔了片刻,隐隐间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越想却越是不对,“这法子如何行得通?一则明年的历谱还未出来,便是有纸,却上哪里抄去?二则,待到拿到历谱再抄出来,时辰上只怕也来不及了,适才那店主不是说二月间便不值钱了。”
裴行俭笑了起来,“那若是正月之前呢,能值得多少?你忘了我曾跟谁学过数算之学?若是观测天文,补漏拾遗,重新制定历法,我或许力不能逮,但拿着如今的历法,推算明年每一日的干支凶吉,这又有何难?历谱要的便是一个快字,只要咱们在正月前制了出来,难道只有西州一城之人会买历谱,来往的客商业协会放过这大好的商机?”
琉璃恍然大悟——难怪他上来就问历谱,多半是早便打好了主意,昨日才会那般胸有成竹她忍不住瞪了裴行俭一眼,“你又瞒着我”
裴行俭笑道,“我昨日只是有这个念头,但一则不知历谱的价格,二则也不知民间有多少人会买历谱,再者最难之事,却是不知尽安家之力,能找到多少能抄写之人。不然我便是算出了历谱,正月前又能抄出多少本来?此事还要去安家长辈家中拜访之后,才能算出大概来。总之,按那店家的价格,这一车纸只要能用出一小半,十郎便不会太亏。若是不成,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琉璃从裴行俭手里接过历谱看了一眼,这一卷大概要用十几张纸,按他的说法,是不是至少要抄出一千本来?每本历谱总得有三千多字,要一个月的时间抄出来至少也要二十来人才成吧……琉璃正想询问,前面却有人笑道,“裴郎君,库狄娘子,今日两位怎么有暇又来市坊了?”
琉璃抬头一看,原来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夹缬店前,那位爱说话的史掌柜正笑嘻嘻的跟两人打招呼,两人只得停步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还未走出多远,琉璃突然心里一动,抬头对裴行俭说了声,“你稍等我片刻”转身一阵风般跑了回去。
裴行俭愣了一下,不知她又想起了哪一出,只得也慢慢跟了过去,到得夹缬店门口,只听见琉璃充满喜悦的一声欢呼,“太好了”
史掌柜站在店铺当中的空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位眉花眼笑的库狄娘子:他没听错吧?听说自己这夹缬店生意不好,这个月没有接到多少活计,她怎么会高兴成这样?
…… …… ……
安西都护府的府衙里,正厅背后最大的一间屋子,便是裴行俭办公的所在。已近午时,平日里正是众人收拾物件、准备出去用午膳的闲散时分,但此刻屋里坐的二十多位县令、主簿、参军,屋外的几十号杂役,却没有一人想起这一出。
麴崇裕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如闷雷一般响在了众人的耳郭里,“都护吩咐我过来转告一声,明年的开销怎么也要省下三十万钱才是,至于如何省,却要烦劳裴长史来拿个主意了。”
三十万钱,也就是三百缗,难不成他们这些摄职官拿得还不够少?他们虽然不指着这些俸禄过活,但也不能欺人太甚不少人看向裴行俭的目光里,隐隐带上了几分敌意——他是朝廷命官,日日坐在屋里发呆也有足额的俸禄和职田,却要克扣他们这些人的?
只有麴崇裕依然是笑容可掬,“裴长史,这支出的账目,你也看了两日,不知如今可有什么高见?”
裴行俭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目光中的压力,看着众人笑了笑,“裴某新来乍到,哪有什么主意,还望诸位同僚群策群力,才好不辜负都护的期望。”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还是高昌县县令王君孟第一个开口,“说来都护府的开销并不算多,论理麴都护还领着西州刺史,应有州官州吏配置,咱们这边却是全是都护府官员兼任,人力省无可省,此其一;其二,原先柴都护、郭都护在时,西州官吏远所得比如今多了好几成,现下府中当差者,职田几乎不曾分过,俸禄、杂给也只是朝廷命官的半数,便是程粮钱等支出亦比朝廷定额为少;外面那些杂役更不用说,一人一年也不过千来钱,再要少了,他们如何养家糊口?因此,如今节流固然应当,若是节得狠了,人心浮动,却是得不偿失。”
王君孟乃是高昌国世代相丞王家的嫡子,又是麴崇裕的妹婿,身份与众不同,他一开口竟然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屋里自是人人点头。
麴崇裕平日最给王君孟面子,此时却淡然道,“你说这些,难道都护便不知晓?只是明年朝廷必然征伐突厥,西州的赋税又欠非一日之寒,若不开源节流,明年一声要交军资,是各位捐献还是再提前收它三年五年的租庸?”
众人一时不由默然。主簿严海隆忙笑道,“都护深谋远虑,原不是属下们能比,下官以为,虽然各位同僚和所用杂役之费已是省无可省,但平日府中的杂物开支或许有可商榷之处,例如笔墨纸砚席褥之物,虽是不甚起眼,只怕其中却是有文章可做。”
麴崇裕挑了挑眉头,看向裴行俭,“裴长史这几日已看过支出的账册,不知严主簿所说这几项,开支大约有多少?”
裴行俭拿起手边在账册翻看了片刻,才抬头道,“将近六百缗。”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好几个人都有些意外,万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东西竟要花去这些钱。
严海隆点头笑道,“正是。下官若是记得不错,早几年还要多些,当年西州的纸张便是粗纸也都要从敦煌买入,前年世子在西州开了纸坊,这才半数以上都换了本地之纸,只是发往朝廷、与外州县来往以及诸位所用,还是照例用了益州黄麻纸,若是统统换成本地粗麻纸,只怕便能省下两三百缗下来。”
平日办公用差一点的纸,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众人立刻纷纷附和起来,“严老此言有理原是该换本地纸张才是。”
严海隆又笑吟吟的列举了以下墨换上墨、暂停更换席褥毡毯等项,算下来时,却正好是三百余缗,麴崇裕点头不语,随即便郑重的看向裴行俭,“长史以为如何?”
一屋子人期待的看向裴行俭,裴行俭怔了一下,才笑着点了点头。包括麴崇裕在内,人人都松了口气,气氛顿时变得轻快起来,在房门口伺候的差役往外比了个手势,院子里顿时也响起了一片念佛之声。
直到一屋子人说说笑笑的散去,麴崇裕才懒洋洋的站了起来,与裴行俭并肩走到门外,满脸都是惬意,“难得这桩差事竟是迎刃而解,守约,今日可有暇一起出去喝一杯?”
裴行俭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了客气的微笑,“多谢世子好意,内子今日特意准备了烤鹅,却是不好不回去用膳了。”
麴崇裕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也罢守约,此事虽是暂时是定了这个主意,落实之务还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便是。”
待麴崇裕回到自己的屋子时,高昌县县令王君孟已等在了门口,见到麴崇裕便笑道,“玉郎神机妙算”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这也用算?我原本有些担忧这裴守约或许知道安家车队里有我们要的麻纸,拿着官家脸面之类的话来搪塞我等,今日看来他却是一片懵懂,只是打定主意不当出头鸟,却不知咱们原本就不打算让他出这个头”
王君孟笑着点头,“正是,这几日我也让人留心着他们夫妇,不是在市坊里乱买物件,便是拜访安姓的胡商,倒是悠闲得很。”
麴崇裕凤眼微挑,悠然道,“且让他们再悠闲几日,最多再有十日,只怕他们连觉都睡不好了”半晌又补充道,“还是让人略盯着他们一些。”
只是接下来这十日里,裴行俭却似乎越发悠闲起来,每日下了衙,连门都不大出了,倒是那位库狄氏日日都会兴致勃勃的买些东西进来,今日买四五个奴仆,明日买七八匹绢纱,后日又运了些家具木头……麴崇裕得到回报,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初二,当安家商队几十匹骆驼组成的长长队伍出现在西州城外时,西州城里顿时有了一份过节般的热闹:与平日来往的客商不同,每年此时来到西州的安家商队,携带的除了寻常的货物,还有不少西州大户人家点名要的稀罕玩意儿,更别说商队里的胡商和护卫原本便多是西州的儿郎,早有亲眷们翘首以盼。
在西州城东门下面的河谷里,卸货运货的奴仆、前来迎接的亲族,以及凑热闹的闲人挤做一团,人人都喜笑颜开,只是当裴行俭得到消息也来到河谷中时,却是意外的对上了一张有些发青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