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荒唐,当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中竟隐隐生起酸涩之意。“我今夜本来备了一壶好酒,还有几个小菜,想着等殷王过来了,我就拿出来同他一起赏月色,我宫中赏月是最好的,花也开好了,我觉得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但最后,他
却在这里。”
越歌叹了声气,“卢辞,你说,我该不该上去找他,让他来陪我,而不是跟那些女人听曲起舞?”
她的样子看着,落寞极了。
那张颠倒众生,艳绝天下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卢辞明白,她是想去找殷王的,可是一直以来,都是殷王哄着她多一些,纵着她多一些,好像爱着她也多一些,从来都是殷王来找她,她鲜少去找殷王。
此刻若是让她去,岂不是要拉不下面子?
不在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在乎了,便会计较谁多一些谁少一些,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付出得少一些,得到得多一些的那个。
越歌也不例外。按说,卢辞应该跟她说,去找殷王吧,去胡作非为吧,去闹得天翻地覆吧,自己好好当个奸臣,她好好做个奸妃,他帮着越歌作尽坏事,腐烂掉殷王的骨头,也腐蚀掉殷
朝。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但大概是那晚的夜色实在太美,月色太迷人,卢辞站在那里,看着蜷缩坐在回廊上的越歌时,只想摸摸她的头发。
“娘娘,在下臣的故乡,人们喜欢在这样的满月夜里,折了纸船,点上一盏烛,放进河面上,顺流而下,寄许愿望,今日月色如此美好,我们来许愿吧?”卢辞笑着说。
越歌回头看他,在越歌的记忆里,卢辞很少说这样的话,他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在他看来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有时候,他比殷王更加放纵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月光下的卢辞笑容清和,面色宁静,眼底还映着月色。
“好啊。”越歌站起来,走到卢辞跟前,笑说,“那我就许愿……”
“愿望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卢辞道。“是吗?我偏要说,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我许愿殷王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宫中再也没有别的女人,许愿我可以和他白头偕老,多子多福。卢辞,我想给殷王
生个孩子。”
她歪着脑袋,好一副偏生要逞强的倔强娇憨模样。
那天卢辞陪着越歌折了好些灯船,星星点点浮在水面上,像是天下的星落下了凡间,取尽月光,摇摇晃晃,盏盏醉人。
后来,卢辞知道了,殷王从未爱过越歌。
从未。
你看,愿望真的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白头偕老,多子多福更是笑话。
知道殷王真面目后,卢辞处处多长了一个心眼,终于发现,越歌进宫之后的一个月里,连食了整整一个月的绝子药,都掺在饭菜里,旁人不得知,从此她不能再有身孕。
殷王不止不爱她,殷王甚至从来没想过要给越歌一个孩子。
是啊,她只是殷王的一块挡箭牌,一个用以蒙骗天下人的障眼法,一个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时,送上断头台的祭品,殷王怎么可能会允许越歌有他的孩子?
得知此事后的卢辞大醉了一场。
你不能看清一个人脆弱的本质,看清了之后容易心生疼惜,涌出怜爱。
但看清了,怜爱了又能怎么样?
卢辞甚至无法将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没有人会在意越歌的死活,也不会在乎她的命运,小公子他们更不会放在心上。
不论是在谁的谋划中,越歌,都是必死之人。
殷王也好,小公子也罢,方姑娘也是,谁都好,谁也没准备放过她,只是看她怎么死而已。
这等小事,无足挂齿。
她生来,便是一首挽歌,唱尽天下色,世人敛声无,她是这天下头号疯魔人物,于极处,不疯魔,不成活,欲成活,失疯魔,不得活。
卢辞深切地感受到命运的强悍之处,凡人的渺小无奈,他的心底是翻江倒海的波澜,他的面上是恭顺谦卑的奸臣。
做个忠臣难,做个佞臣易,你只要舍得出卖你的灵魂和良心。
但做个披着佞臣的忠臣,便是难比登天,在你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良心之后,来再遭受一次灵魂与良心的拷问。
他本是一书生,别无长处,只有两样东西入了小公子的眼,一是根骨刚强,意志坚定,二是心比玲珑,擅言长辞。
于是被安排进凤台城来,谨记着小公子的话,也谨记着小公子的提携之恩,一步步走进了殷朝朝庭,又一步步走到了王后身边,成为了世人所憎的大奸大恶的佞臣。
因他知道,小公子所行之事是对的,于是他做再多恶事,都问心无愧,他知道,他最终只会是成全小公子的理想,而小公子的理想是于天下人之德之益之长处。
那他受尽谩骂与诅咒都无甚要紧,他忍得住,咽得下。
只要有一息执念不灭,生便有缘由。
他做不成像殷九思那样的大德之臣,但他终是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给自己求了一个圆满。只是偶尔回想起来,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业都已模糊,远处传来了许多关于小公子的事迹,人们赞美他,歌颂他,一如赞美歌颂一位仁德无方的圣人,果然是他的记忆开始
模糊了吗,不然怎么会有人把小公子当成圣人来颂扬?
唯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的回忆却只是关于那个扑蝴蝶,折纸船的女人。
他一边怜爱着这个女人,一边一步步送她入棺椁。
本质上,他与殷王并无不同。
区别在,殷王未曾爱她,自己却深恋那夜的月色。
“卢老弟,你那朋友怎么了?”李嫂子见他出神半晌未曾言语,走上前来笑声询问。
卢辞抬首,满目沧桑败春色,尽是苍凉不堪活。
“我有一个朋友,皎皎如明月,不当悬空照,枯尽一身辉,河间灯船伴。”
“你说的这是些什么呀?”李嫂子听不明白,皱着眉头问,又笑,“算了算了,你总是神神叨叨的,我家那口子喊你一起去地里下今年的新种呢。”
“好。”
卢辞戴了一顶破了沿的斗笠,披了身蓑衣,踏入无边春色中,仿似一段枯木。也许某一天,枯木再逢春,也可生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