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商贾,但刘胶东一席丝衣,羽扇纶巾,谈吐风雅,见识不凡,一番试探xìng交谈之后,杜士仪便心中清楚,这位能够每三年联合长安东西市各家富商大贾组织斗宝大会的富商,绝非是寻常趋炎附势之辈。因而,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刘公可知道我今日缘何请你来?”
刘胶东和达官显贵打多了交道,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脾气各异的贵介子弟。此刻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捏紧了羽扇的扇柄,眼睛微微眯缝了起来,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杜郎君可是有一笔莫大的生意,要交托给我。”
“不错。”
“不是此前那把让阅宝无数的邓老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而是杜郎君在千宝阁提到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某说得可是不错?”
“刘公又说对了。”
见杜士仪稳稳当当坐着,刘胶东在心中合计片刻,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倘若杜郎君信得过我,某愿意以每砚五万钱,每锭墨一万钱的价格,收取你那些存货。”
“看来,刘公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刘胶东,哂然笑道,“我并不缺钱。”
尽管打探过杜士仪的出身来历,然而在刘胶东心里,自然还是第一个提议更加符合他一个商人为人处事的准则,但此刻得到这么一个拒绝的回答,他也并不气馁,反而眼睛微微一亮。生意越做越大,声势越来越高,他的身后自然不乏豪门世家的利益,然则对于那些不吐骨头的公卿勋臣,他打心眼里都是不远不近,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小心翼翼投资过一些进京应试的士子。可多年过去,这种投资并没有太大的回报,大多数人都难有所成,纵使有人中过进士,但三年的守选之后授了偏远之地的县尉,再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因而,对于分明家道中落,却和崔氏这等正显赫的豪门显见关系匪浅,而且又很懂得如何造势的杜士仪,他很感兴趣。这会儿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反问道:“那杜郎君的意思是?”
“刘公可知道,我在窦宅逗留那十日,特意到平康坊崔宅来求购端溪石砚,王屋松烟的人有多少?”杜士仪微微一顿,便从容不迫地说道,“前前后后十几拨,这还是消息灵通,知道我寄住在平康坊崔宅的人。至于不知道却心怀好奇的,想来还会有更多。京城之中爱好书法雅事的人决计不少,能够得东都张参军用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也要换取的墨砚,究竟是何等宝物,想来感兴趣的人决计不少,刘公觉得是也不是?”
既然已经登门,刘胶东就做好了失去主动的准备。杜士仪不慌不忙说出如此一番话,他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已经有所定计,因而,他只在肚子中权衡一二,最终便爽快地说道:“原来杜郎君已经考虑得这般周全,既如此说,可是杜郎君打算借千宝阁的地方,展示展示那些宝贝?”
“不错,此外还有东都张参军的一幅字。”
杜士仪说着便拿起刚刚进屋时所携的书卷,信手递给了刘胶东。见其小心翼翼将其展开,继而目放奇光,他不禁微微一笑。张旭草书冠绝天下,然则好酒性乖僻,但求字并非全然难事。然而,这幅字是张旭豪兴大发且又心甘情愿泼墨挥毫写下的,那些笔画之间的神韵,起承转合之间的力道,全都是上上之选。因而,待到刘胶东轻轻念出了其上那“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个字,他便含笑说道:“自然,我确实是为了借这一次斗宝大会的东风。刘公若是愿意,这些石砚松烟墨最终货卖所得,两成归你,如何?”
想当初杨综万将那些古朴的端溪石砚放在洛阳南市的雅阁寄卖时,抽佣赫然是五成,因而杜士仪此刻所言两成,若在平时刘胶东必然绝不放在眼里。可此时此刻,他面对的不是那些寻常家道中落寄卖祖上珍藏的败家子破落户,而是一个将来兴许会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如此不用自己付出巨大利益,就能换来结交机会的事,不过瞬息功夫,他便颔首笑道:“何来谢礼这般见外,杜郎君既是愿意把此事交托千宝阁,我自然乐意!须知长安首富虽是琉璃坊王元宝,可论及寄卖,天下却无人能及得上千宝阁!”
话虽如此说,当杜士仪唤了人去,不多时自己上次见过的那个昆仑奴吃力地双手捧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来到自己面前时,刘胶东仍是不禁生出了好奇探究之心。尤其是当匣盖打开,露出里头那一方色泽紫蓝,两侧依天然纹理雕刻松鹤的石砚,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如今市面最流行的陶砚也好,瓷砚也罢,纹样都为烧制,大多数都以简朴为主,但这一方端砚雕工精湛得让人叫绝,而且色泽更是让人动心。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拿起了旁边那一方墨锭。见墨锭上的图案三两笔便勾出了山水妙样,他反反复复端详好一会儿,拿在手中又掂了掂分量,心头越发相信张旭确实是见猎心喜,用那一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这一套墨砚。于是,他当即合上盖子将木匣捧在手中,又取了旁边那一幅字,郑重其事地说道:“杜郎君放心,我自会安排好时机,让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其名。”
“那就有劳刘公了。”杜士仪含笑欠了欠身,随即起身将其送到了别室门口。正巧此刻一个捧着一沓东西的崔氏家仆匆匆行来,到杜士仪面前恭恭敬敬施礼道,“杜郎君,这是今日送来邀约的柬帖。因起先杜郎君在藏书楼看书,不敢打扰,故而延误到此刻方才送来。”
刘胶东回头瞥了一眼,见其中多有泥金银之类王公贵人常用的请柬,他越发觉得今日此行不虚,遂仿佛没看见似的告辞离去。目送其离开,杜士仪接过那家仆手中一沓东西,想起昨日杜十三娘亦是提过邀约不绝,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唐时科举,无论分成县试和府试两关的解试,还是省试,全都不是糊名誊录,要想取得好名次,名声不可或缺。然而,若是把所有时间都耗费在求名上,从长远来看却有弊无利。毕竟,如平康坊崔宅藏书楼那样囊括古今的诸多名人政论奏疏,他日后未必还能有机会一览无遗!
因而,挑出其中宋王李宪和岐王李范命人送来的两份柬帖放在最上头,他便径直回了藏书楼,坐下之后便摊开桌上纸笺,细细一思量,他便下笔写道:“敬拜宋王足下……”
知道宁王信道,他先是婉转表明自己在毕国公窦宅那段时日体力精神消耗过大,因而需得将养数日,很是道了一番歉意之后,便抄录了一份道曲乐谱。这是他在嵩山期间根据裴宁的曲子,与其整理改动后制的道曲,依样画葫芦又同样抄了一份给岐王,只都是未完的半曲。至于其他各家的邀约,他自然也同样一一推了,待到命人一一到各家送回书,他方才揉着手腕站起身,徐徐走到那些书架前。
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多闲几日,静下心来再抄几天书!
豆卢贵妃寿辰那一日,国丈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王同皎薨逝,这顿时成了近来最大的一件事。虽则也有御史直谏天子不该微服臣家,但风声很快就小了。宫中王皇后以及王同皎长子驸马都尉王守一悲恸之余,一再请求天子隆重治丧,李隆基毕竟对老岳父也心存怀念,几乎全都一应照准,就连宫中往日和王皇后明争暗斗的武婕妤,晋封惠妃的事虽则暂时推后,可人却在这等关头消停了下来。
而在官府治丧的同时,豆卢贵妃寿宴上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数日之内便成了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除却公孙大娘那剑舞,窦十郎别出心裁的窦氏胡腾舞,以及王毛仲长子王守贞失手险些伤着京兆杜十九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身为当事人之一的窦十郎自是名声大噪,本就在长安大名鼎鼎的王维更是接到了各家王侯公卿邀约,就连张简亦是第一次时来运转,毕国公窦希瓘便亲自见了他,其余高门行卷竟也一帆风顺。
只有杜士仪却托辞以身体不适,再未露面,可他送去宋王宅和岐王宅的两份相同乐谱,却让这两位爱好音律的亲王大为振奋,待到发现曲谱未完,宋王岐王几乎想都不想就遍召乐师演习,待到杜士仪再次命人送去后半曲的曲谱,已经是旬日之后的事了。
而就在这旬日之内,长安西市千宝阁的斗宝大会终于正式开始。尽管有高品官不得入东西市的规矩,但那些只是得了出身并未正式出仕的贵介子弟,自然并不在限制之列。如爱好乐器音律的窦十郎窦锷,爱好珍宝的邓国夫人,喜好那些名贵香料顺带收藏香方的冀国公窦希球之子窦六郎,这些属于外戚;如源乾曜的侄孙源光乘,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些属于贵介;而关中韦杜柳薛诸姓,以及擅长书画音律等等的各方才俊,无不亲自抑或让心腹到场观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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