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的不少精美大唐丝锦,再加上固安公主的许诺,杜士仪的游说,如今再想想李鲁苏可能存在的险恶居心,他们全都生出了归心。因而,在又一次的相谈甚欢之后,他们甚至连去见固安公主都顾不上了,纷纷点齐兵马预备回自己的驻地。拔营之日,当杜士仪和固安公主并肩登上了那一座小丘,看着数千兵马渐次开拔离去,两人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难关竟然度过去了!”固安公主有些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继而直接不顾仪态地坐倒了在地,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真的没想到,我能够支撑到这一步。”
见固安公主那一口气泄了,整个人仿佛都有些恹恹的,杜士仪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搀扶她,结果却不想她伸手一拉,竟把他拉得几乎跌倒在她身上。他总算下盘还稳,一个踉跄之后堪堪坐在了固安公主的身侧,可是,当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直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头时,他一下子僵住了。
“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会儿。”固安公主的声音中,再也没了之前这些天的强硬不容置疑,而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软弱,“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个让我足以倚靠的男人,不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那个死了的丈夫,我已经习惯了什么都靠我自己。我没有想到,就这些天,我居然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可以信赖的人,可以分担压力的人……这么多平生第一次,竟然都汇聚在你的身上!”
杜士仪见张耀非但没有说话,反而蹑手蹑脚退到了一边望风,仿佛生怕那些护卫们上来惊扰,他顿时不禁苦笑。平心而论,对于这位独自挣扎在异族他乡的和蕃公主,他确实打心眼里敬服,尤其是她在危难时刻的勇气和谋略,足以让等闲男子汗颜!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开口说道:“贵主也让我看到了,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什么叫做杀伐果断!贵主这些年做出了很多牺牲,我身为男子,深感敬佩。”
“只是敬佩?”固安公主微微挪开脑袋看着杜士仪,见其仿佛有些尴尬,她不禁哂然一笑道,“你别想歪了,以你的年纪,做我的阿弟还差不多!我在家中的时候有兄弟姊妹,可是,谁都瞧不起我。你很奇怪我能够被选为和蕃公主,却会遭到如此冷待是不是?和蕃公主素来选的是那些和宗室有亲的勋贵公卿之家,而且一定是嫡女,从无例外,但我却只是一介偏妾所出的庶女,和大唐宗室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庶女。”
岳五娘尽管知道此事,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杜士仪也是一样。此时此刻,大吃一惊的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固安公主,想到她以卑微的出身却能成就这样坚韧顽强的性格,以及如今的谋略和胆色,他不禁更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是我的父亲和嫡母为了家里出一个公主的荣耀,这才在宗正寺动了手脚,把我送到了这里来。我孤零零地在这异国他乡,曾经无数次盼望能有个孩子,可在他真正孕育在我身体中的时候,我却不得不选择亲手将他扼杀。这辈子,我不可能再做一个母亲了,至少这份罪孽也足以让我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固安公主面上露出了凄凉的笑容,竟又和最初一样,把头搁在了杜士仪的肩头,“至少现在,让我享受一下有个阿弟倚靠的感觉。”
杜士仪只能僵坐不动,可是,寒风之中,当他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渐渐从衣衫渗透了进来时,他终于艰难转过了头,却只见这位一贯坚强的固安公主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本能地举起袖子要去擦拭,最终还是从怀中取出了绢帕,轻轻擦拭着那张不复少女柔嫩的脸。好一会儿,他才放下了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虽有叔父,却无甚亲情,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嫡亲妹妹,如果贵主愿意,我希望能多一个如贵主这样的阿姊!”
固安公主先是一愣,随即竟是轻轻抬起脑袋笑了起来,老半晌方才眼神闪烁地说道:“你,前途无量的京兆杜氏子弟,愿意认一个蛮夷大王的妻子,一个这辈子都兴许不能再回长安的和蕃公主,一个原本出身卑微的庶女做阿姊?”
“要论出身,我儿时就已经家道中落,后来一场大火更是几乎把家门付之一炬,若非有幸得逢良师益友,也不会有今天,更何况我到现在都还尚未释褐入仕为官。要说吃亏,也是贵主吃亏。”
“好,好!”固安公主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她突然站起身,旋即伸出手拉了杜士仪起来,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既如此,我也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什么贵主,直接叫阿姊就是!你的阿姊被人叫过辛元娘,也有个闺名叫做辛桐,但她更有一个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辛鸿。鸿鹄之鸿,鸿图之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也不敢自比鸿鹄,我之所愿,只是希望今生今世能够只为自己而活!”
看着心情激荡的固安公主,杜士仪心悦诚服地叫了一声阿姊,随即含笑说道:“不久的将来,阿姊一定会得偿所愿!”
“你倒会说好听的。”固安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妩媚笑容,随即便含笑说道,“你是奉旨观风,如今天冷了,路上不好走,索性就在奚地再住一段时间,等朝廷那边的旨意到了再说!早知道我们真的能够成功,之前就不必让那小和尚如此辛苦了。”
“世事难料,我们又不是诸葛亮。”杜士仪笑着一摊手,见固安公主身上那一袭大氅因为刚刚那一坐歪在了一边,便上前极其自然地替其重新正了一正系好了,这才退后一步说道,“趁着李鲁苏不在,阿姊尽快先把那些奴隶牢牢抓在手中!”
“那还用说?李鲁苏会打算盘,我岂会让他如意?”固安公主紧紧拢了一拢身上的大氅,自信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你对那三部俟斤说的事,也要立时去办了。人手我都挑好了,明日就能派人进蜀买茶!”
“不止是买茶,要买茶园,把能够种茶摘茶的茶农等等全都握在手中,阿姊身在奚地,要花钱的地方多,我在长安却是握着大把的钱没地方用,阿姊出人,我出力,如此方才是合则两利。”
“你呀!”固安公主见杜士仪连这个都计算好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只觉得暖流涌动,最终欣然点头道,“就依你。这些事情你比我在行,回头我会吩咐他们,一切都听你的!你尽管放心,在奚地这些年,但凡这些随侍我身边的唐人护卫,早已是对我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