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嘴里也问到答案。后来,我的脑子就有些糊涂了。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情,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睁开眼睛时,我知道自己刚才是睡着了。趴在楼层的回廊栏杆上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我看到天空的深蓝里泛起了浅浅的灰色。云彩丝丝缕缕被风吹动,比贴着墙根游走的蛇还快。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我站着睡了很长时间。我问:“开始了吗?”
两个小厮溜走了。
没有人回答问题,我有些慌了。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麦其土司,是我的父亲。他走近了,说:“你真是好福气。我在床上一刻也没有睡着,可你站着就睡着了。”
既然如此,就该我问他了:“开始了吗?”
父亲摇摇头,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说:“按说该开始了,那地方离这里不远。他们该走到了。”他还伸出手去指了指远处有群峰耸起的地方,那里也正是有好多饥民饿死的地方。
这下,我对将发生什么事情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父亲说:“你进屋去睡吧,开始了我叫你。”
我进屋,在床上躺下来。睡着以前,我用被子把头全部蒙起来,睡着以后,是不是还蒙着,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没法子去管。我刚刚进入一片黑暗,突然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响动。这种响动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么都照亮了。我掀开被子,冲出屋门,大声喊:“开始了,开始了!”
这时,整个堡垒正笼罩在这一天里最后,也最温暖的阳光里。人们本来无事可干,这时,都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显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样子。两个小厮正在下六子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无论我干什么,都不会有一点吃惊的表示。我大叫的时候,小尔依连头都没抬一下,索郎泽郎对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头下棋了。
使我吃惊的是,土司和管家盘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阳光也一样斜斜地洒在他们身上。
我的喊声好像没有惊动他们。我想他们只是假装没有听到罢了。他们不想叫我感到尴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他们一直在等着,这时,哪怕有一个人悄悄对自己说,那个什么事情开始了,那么多双竖起的耳朵也会听到的。何况我是那么大声地叫唤:“开始了!”
在父亲眼里,我的形象正在改变,正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声愚蠢的喊叫里,烟消云散了。下人们从楼下的院子里望着我,为了准确地找到声音所来的方向,他们把该死的手举在额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动不动。
我的喊声消失了。下午的阳光倾泻着,照亮了近处和远处的一切。
我不可救药,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子。那就让我是一个傻子吧!让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吧,说哈哈,傻子!说呸!傻子。去你妈的,傻子要唱歌了。于是,我按照“国王本德死了”那首歌谣的调子唱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
谋划好的事情不开始,
没谋划的事情开始了,
开始了!
开始了!
我一边唱,一边还示威一样,在回廊上走来走去,一脚脚踢着廊子上的栏杆,以此来掩饰对自己的失望与愤怒。再唱下去的话,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就要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让我把眼泪收回去吧!
因为,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歌唱的时候开始了。这时,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之情,所以,事情开始了我也没有听见。我唱着,唱着,看见下棋的人把棋子抛到了天上,看见下人们在楼下奔跑。我用嘴唱着,用眼睛看着混乱的景象,心想,这些人,他们以为我会因为悲伤而跳楼。父亲冲过来,对我挥着手,然后,指指远处山谷的方向。这时,我也听见了,从父亲指着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我不唱了。
父亲对着管家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麦其家万岁!他是未卜先知!”
他们喊着,跑过来想对我说点什么。可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也许刚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气力,我对他们说:“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他们就一直跟着我走到了屋子里。枪声在远处山谷里激烈地响着。只有麦其家的武器才能发出这样密集而欢快的声音。我睡下了。管家说:“少爷,放心睡吧。麦其家的武器,没什么人对付不了。”
我说:“你们出去吧,你们对付得了。”
他们就出去了。
麦其土司派人在山里设下了埋伏,等待拉雪巴土司出来抢女土司的粮食。现在,谜底揭开了,我要睡觉了。明天醒来时,这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觉……
为了粮食,我们的两个北方邻居打起来了。
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愿闲呆着的土司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做点化解工作。
这次,北方两个邻居间为小麦而起的战争,被看成是麦其家挑动起来的。说客来到了我们这里,父亲很不客气地说:“你们也想得到我家的麦子,我想你们最好不要说话。”
麦其的傻瓜儿子对他们说:“要是你们手里不是大粪一样的鸦片,而有很多麦子,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管家则张罗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这些不速之客。
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们确实感到自己没有话说。
送走这些人,父亲也要动身回官寨去了。临走,他只对我嘱咐了一句话:“让他们打吧。”这句话意思很明确,没有什么会引起误会的地方。
我说:“好的,让他们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头,带着几个卫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骑上马走出去好长一段了,马都放开步子小跑起来,他突然把马头勒得高高的,回过身来对我喊:“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我说:“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索郎泽郎说:“是你对他说过的。”
我问跛子管家:“我这样说过吗?”
“好像说过吧。”一旦接触到父亲和我的关系,管家总是有点闪烁其辞。我不怪他。他替我办许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亲和我一样,认为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叫管家用粮食把茸贡家的人马喂得饱饱的,暗中对付饿着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马。我给女土司派出几个机枪手,一些手榴弹投掷手。这样一来,一场土司间的战争刚刚开始,胜负就要由我来决定了。
30.新臣民
让女土司取得胜利,这就是该干的,我就干了。
接着,我又准备干另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