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光明走向黑暗要多久?
可能要漫长的时间,可能只要一瞬。
赵亦树发现,原来打破所有的美好和期待,只要一瞬间。
这模糊不清的一会儿,把赵亦树从美梦惊醒,有洛袅袅在身边太幸福了,幸福得让他快忘了,他是个多年的1型糖尿病患者,他早已出现糖尿病眼底病变,视力大不如从前,可能某天一觉醒来,眼底血管破裂,大量出血,就失明了。
赵亦树坐在床上没动,手紧紧攥着床单。
洛袅袅的声音传过来。
“亦树,起来吃饭了,我做的!”
嗓音透着自得,等着他来夸奖。
赵亦树眨眨眼睛,还是很模糊,但好点了,他慢慢地穿衣服,假装很慌忙地向外走。
“袅袅,诊所来电话有急事,我先过去一下。”
没等她回答,他就跑了出去,开了车就走。
洛袅袅追过去,不满地说:“什么嘛,还没结婚就这么冷淡了。”
不过她并没多想,沉浸在喜悦的人往往都这样,什么都不乎。
她看得到赵亦树眼底病变在加重,但她不在乎,她就是带着暖暖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她清楚,有一天,他会失明。
可对他来说,他不能不在乎。
赵亦树把车开出别墅区,就叫司机过来。
他去医院,本来要去周雅智所在的医院,走到半路,又叫司机去其他医院。周雅智知道了,袅袅也一定会知道的。
检查报告很快出来了,赵亦树看着医生一脸凝重,就明白了。
“去办住院吧,做些常规治疗。”医生说。
糖尿病眼底病变只能延缓的,但治不好,一年三年五年,有人长有人短,最后就是失明。
赵亦树面无血色地坐在椅子上,之前,周雅智告诉他出现眼底病变,他就明白,他逃不了,他会瞎,但料不到这么快,料不到在这个时刻,在他们昨天还商量好要去见家长,今天就发现他要瞎了。
他要怎么跟袅袅的父母解释,“叔叔阿姨,我虽然眼睛不好,将来会失明,但是请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袅袅”,这种话,赵亦树自己都不信,怎么可能对他们说的出口?
或者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瞒着他们,但那是欺骗,他第一次去见他们就充满谎言!
是的,他可以说他家境不差,也很有能力,可以让洛袅袅衣食无忧,但是呢,凭什么让人家捧在手心宠着长大的女儿去照顾一个瞎子?
瞎子?对,他很快就会变成瞎子,一个走路出行要靠导盲犬,走到哪都看不见还总会麻烦别人的瞎子!
就算他能锻炼得生活自理,出行无忧,但如果哪天洛袅袅病了,他怎么照顾她,他连点滴有没有滴完,要不要叫护士来换都不行!如果哪天袅袅摔了,他连扶她一下,都要摸索半天!如果袅袅换了件新衣服,化了个妆,问他好不好看,他都回答不出来!
这只是其一,更别提他将来各种乱七八糟的并发症!
他要洛袅袅和他过这样的生活吗?
不,他和洛袅袅在一起,是要给她幸福的,不是要让她的人生变成一个越陷越深的泥坑。
“改天吧,今天有点匆忙。”赵亦树艰难地笑了下,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问了一个问题:“医生,你看过这么多糖尿病病人,有没有治好眼底病变的?”
医生摇头:“可能将来医学发展,会有那么一天。”
他又安慰他:“年轻人,不要放弃,人的适应力很强的,你要相信自己。”
医生的意思是,就算失明了,也会适应看不见的人生。
他说得没错,赵亦树也相信,他能做到,他能适应也能过得很好,这是他的人生,他早已不抱怨,但这不该是洛袅袅的人生。
赵亦树没有马上离开医院。
他去住院部的内分泌科,那里有很多糖尿病患者。
透过玻璃窗,赵亦树看到很多病人,老的少的都有,神采奕奕有,奄奄一息也有,有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也有身边有亲人看护的。
赵亦树没去注意病人,他看照顾病人的看护,他们大多神色疲倦,有乐观和病人说话聊天,有麻木地看着电视,有周身就透着不耐,还有一个病人大概住院很久了,他白发苍苍的妻子嚷嚷着。
“就会拖累我,年轻不顾家,现在老了不死还拖累我。”
“你看我才四十六,头发都白了,都是为了照顾你!”
原来她才四十六岁,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老得比别人快。
久病无医的家都像蒙了一层灰,透着灰败和无奈。
他们砸锅卖铁,借钱来医,有时候明明医不好,没希望了,还是要救,因为他们没办法,这是亲人,他们不能放弃,就算有时候撑不住了,会骂一句“你还不如死了算了”,但还是会救,因为亲人啊,不能抛弃。
如果连亲人都抛弃,他们自己良心不安,周边的人也会指责他们。
赵亦树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们,从这间病房到那间病房。
他看到一个女孩,十六、七岁,很漂亮,可已经看不见了。
她妈妈在照顾她,女孩求妈妈帮她发条短信,大概在学校有个喜欢的男孩吧,给他发了几句鼓励的话,说要好好学习什么的。
妈妈帮她发了,却忍不住碎碎念。
“关心人家有什么用?”
“以后又不会娶你,正常家庭谁接受得了!盲人只能找盲人。”
盲人只能找盲人……
赵亦树想帮女孩说话,“她可能只是很单纯地关心他,这个年纪的小心动是很美好的,您不要这样说,她会难过”,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讲,因为他清楚,女孩母亲是对的,他们不会有结果,她再可爱,他再喜欢,将来他的父母也不会接受一个看不见的儿媳妇。
不公平吗?
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环境。
如果他执意和袅袅在一起,他相信,她的父母最后也会妥协,答应女儿。
但在他们的婚宴上,双方的亲朋好友坐在一起,洛家的亲戚表面上大概会说几句“新郎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的客套话,但坐下来,他们可能会尖酸刻薄地说。
“袅袅读那么多书,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嫁了个瞎子?”
“听说还有病,蛮严重的!”
“你们说,袅袅是不是贪人家钱了,不然谁愿意嫁一个又瞎又有病的男人?他瞎她眼又不瞎,不是为了钱,还能为了什么?”
……
他怎么,怎么能让别人这么恶意地揣测袅袅的一片情深?
赵亦树做不到,他做不到!
他不用向世人证明他的感情,他却不愿意洛袅袅,他心爱的姑娘,为证明她的爱情疲于奔命。
赵亦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他在乎别人是怎么看洛袅袅,他不要那些带刺别有含义的眼神像刀一样全扎向他的傻姑娘。他看不到了,可她看得见,看得见恶意,看得见鄙夷,看得见中伤。
不,洛袅袅不该承受这些。
她这一生该是幸福,明朗的。
赵亦树头重脚轻地走出医院。
司机在等他,看他脸色白得可怕。
“赵先生,你没事?”
“没事。”赵亦树摇头。
手机响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袅袅打过来的,她把《贝加尔湖畔》设成她的专属铃声。
赵亦树想接,却没有勇敢按下去。
他看着屏幕闪烁的“团支书”,眼圈红了,她那么爱笑,这时候大概是笑着吧,可能还犯懒地躺在沙发上,边打电话边抱怨,赵亦树这头猪,竟敢不接我电话……
赵亦树没接,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对司机说:“去盲人体验馆。”
盲人体验馆,在第一次发现他出现眼底病变时,赵亦树来过一次。
不过那时,他并没有太在意,一个本来行走在漆黑长夜的人是不会害怕黑暗,但现在不一样,袅袅来了,他的人生也明亮了,他不再是那只一生落地一次的无脚鸟了。
赵亦树拒绝工作人员的带领:“我自己来,我以后会失明。”
工作人员很诧异,惋惜地看他。
赵亦树拿着探路手杖,想,别人也会这样看袅袅,觉得可惜,好好的姑娘怎么嫁给一个盲人。
走过适应过道,就是模拟生活的场景,过马路,买东西,这些轻而易举的小事,原来看不见,都变得艰难起来。
赵亦树攥紧手杖,在黑暗中摸索,看不到,全然的黑。
他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别人体验都有盲人朋友帮忙带领。他没有,跌跌撞撞,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着本能向前走。
那么黑,赵亦树觉得自己更像那只没有脚的鸟儿,飞在黑夜中,看不到路,也找不到出路。
他仿佛回到年少,赵熠然的话在耳边恶毒地回响。
“赵亦树,你就是个怪物,表面阳光总笑着,内心却是个阴柔狰狞的怪物。”
“你的1型糖尿病一辈子都治不好,将来时间久了,你还会看不见,一堆并发症,我怎么能让袅袅跟一个随时会瞎一不小心就会死的人在一起?”
“像你这样的怪物,根本配不上她,也给不了她幸福。”
真的被他说中了,他要瞎了……
从盲人体验馆出来,赵亦树衬衫后背全湿了,他摔了几次,衣服也弄脏了,把手杖给工作人员,他问:“我进去多久?”
“一个多小时。”
原来才一个多小时,他还以为起码有二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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